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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了。”头顶上方的嗓音温和带笑,笑里又带了点无奈,“打破砂锅……”

阮朝汐按住自己的发尾,抬头。

被清亮的眼神瞪了一眼,荀玄微莞尔,改口道,“追根究底是个好习惯。你要追究,我便如实说给你。”

“从前便略显露出些苗头,你的母亲应当是北地京城的士族女。但我入京头一年时,还不确定是哪位。暗地里四处寻访,到第二年时终于查明了。”

“但你也知道,查明你的母亲是她,于你并无多大好处。”

“白鹤娘子当年嫁入皇家,迎娶她的是旧帝宠爱之嫡次子,琅琊王。虽然琅琊王年纪尚轻,当年未封太子,但谁不知旧朝规矩,欲入东宫,先封琅琊王?你若公开和白鹤娘子相认,那你父亲是谁……就是摆明在台面上的事。从此之后,再无宁日了。”

耳边嗓音缓缓道来,阮朝汐不作声地听着。

她阿父是谁,她已经知晓了。

京城换了新天,元氏新帝替换了旧朝。往昔显赫门第灰飞烟灭,曾经的宗室贵胄成了人人喊打的田鼠,四处东躲西藏,至今生死不明。她身上留着旧朝的血,一旦暴露出来,也不知是何下场。

她母亲在雨中临别之前,附耳告知了她阿父,最后警告她道,“——听完就忘了。”

她哪里能忘了。

听完便入了心底。

“原来我的身世,三兄早知道了。”她倚靠在他膝边,轻声说,“瞒着我不告知,又是因为那句‘为了你好’?”

荀玄微不置可否,只专心替她轻柔地擦拭着头发。

“终究还是瞒不住你。”

擦拭得差不多了,指腹摸了摸,“发尾擦干,你这身衣裳倒湿了,赶紧换一身,”

阮朝汐听得清楚。但她今天觉得心累,人不想动,趴在他膝上动也不动。

温暖的指腹探过来,在她眼角处轻轻一抹。快速收回去了。

“我没哭。”阮朝汐道。

“确实没哭。”荀玄微捻了下指腹,干干净净。膝边枕着的少女,下颌搭着他的衣袖,头几乎要埋进臂弯里。外头的世道处处风雨,意外接踵而至,她显得难过低落,但并未被意外击倒。

他的目光柔和起来。“阿般处变不惊。”

阮朝汐觉得累,整个人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扯了扯唇角。

“三兄,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能找出字眼夸我?吃饭也夸,喝汤也夸,只是没有当着你的面哭,也得了一句处变不惊。”

修长手指温柔地抚过她柔滑乌发,“在我眼里,你无处不好。”

阮朝汐偏要和他争辩,“你不知,刚才我独自沐浴时哭了的。我当不起你这句处变不惊。”

“私下里哭了又如何?”荀玄微托起她的下颌,仔细打量她两边眼角,隐约发红,不显泪痕。

“七情六欲,才是红尘性情中人。收拢得住,应对得宜。以你这样的年岁,已经是极罕有的事了。我十六岁时,不见得有你做得好。”

阮朝汐想继续绷着脸,但绷不住,唇角细微地翘了翘,弯出一点清浅的笑意。

“没哭是处变不惊,哭了是性情中人。三兄胸中有的是文墨,翻过来覆过去,总之都能说得通。”

“夸赞的既是你,总归不会错。”荀玄微低头看她的表情,欣慰道,“总算露出点笑脸了。”

阮朝汐抿了抿唇角,没忍住,仰头冲他微微地笑了下。

“快去换衣裳。”他催促地轻推了她一下,“看你肩头湿成什么样 。”

阮朝汐举着油灯入了东边。拉下了隔断的纱帘。

荀玄微坐在明堂的书案边,隔断的纱帘用的是春夏的绡纱,质地轻而薄,几乎阻挡不了什么。

油灯放在东间的大屏风后的地上,灯火映上屏风,白绢制的刺绣屏风不知怎么湿了,影影绰绰地现出玲珑身形。

屏风上的玲珑身影撞入眼里,荀玄微的视线凝住瞬间,转开了。

他盯着身边摇曳的烛火说话,“送你出京,是必然的举措。豫州是荀氏根基所在,你去豫北隐居一段时间无碍——”

咚的一声钝响。他循声扫过一眼,屏风上的身影在更衣,衣袖拉扯到了木架。

握着上襦的衣袖,背对着屏风方向正穿到一半,或许被那声响动惊到,骤然转过身来,往明堂的方向递来一瞥。

荀玄微的视线又转开了。

但眼角却捕捉到了屏风上的人影动作。她轻巧如猫儿般地弯腰下去,下一刻,地上的油灯熄灭了。

黑暗的东边室内,隐约响起穿衣系带的声响。

隔断拉下的绡帐被纤长手指捞起,往两边分开。

阮朝汐捧着熄灭的灯台出来,放在书案上,重新把油灯点起。

荀玄微注视着她点灯的动作。

“油灯怎么灭了?”他语气寻常地问了一句。

阮朝汐拿铜钎子把油灯拨亮,同样轻描淡写答了一句,“东边窗未关紧。风吹熄了。”

“原来如此。”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荀玄微道,“隔断的绡纱太薄。看得见。”

阮朝汐一惊,闪电般回头。明堂里的火烛透过一层绡纱,东边室内黑暗无光,看不清什么。

“诳我。”

“点灯时看得见。刺绣屏风的白绢透光。” 荀玄微心平气和地跟她说,“下次不必把灯吹了,自己摸黑穿衣,万一在湿地摔倒了不好。直接把我赶出去即可。”

阮朝汐耳尖发热,立刻起身赶人。“三兄慢走。伞在门边。”

荀玄微起身,“明早我再过来煮酪?”

——

说是赶人,最后还是撑伞把人送出院落。

事情议定,以荀玄微对宣城王的了解,事态并不似想象中严峻,阮朝汐绷紧的心绪放松下来。

送人出院落的路上,她轻声和他说起衣冠冢的决定。

“桃林中人来人往,设置衣冠冢还是不妥当。我和……” 她顿了顿,吐出一个于她陌生的词汇。

“母亲,回程时提了几句。她说,她毕竟是郗氏女,可以由她出面,从郗氏旧地拨出一小块田亩,给旧日的忠婢设立衣冠冢。我也觉得由母亲主持设立衣冠冢,对阿娘是最好的安排了。”

荀玄微点点头,“如此安排甚好。”

“桃枝巷的小宅子,这两日已经布置好了,景致尚可入眼。我原想办一场宴请,只邀你和你母亲两人,于清净院落里单独说话。既然宣城王殿下插手进来——”

荀玄微的神色看不出喜怒,“那就再多邀他一个。京城这边筹划已久,差不多也该开始了。”

淅淅沥沥的夜雨几乎停了。

两人并肩往东边青梧院方向走了几十步,荀玄微当先提着灯笼,“桃枝巷宴请的邀约还未问过你,你可愿意去?”

“当然会去。许久未见白蝉阿姊,心里着实想念。”

雨后夜风寒峭,修长手指伸过来,替她把披风仔细拢了拢。

“放心,无需你出面应对宣城王。我和他在前院说话,你和你母亲隔着一道院墙,在后院吃席即可。”

阮朝汐道:“要我应对也无碍。”

难过低落的情绪已经被留在屋里了。柔和姣色的眉眼现出坚决。“我不怕。他要和我春日踏青,我和他去便是。虚与委蛇几日,看看能否抓住他的把柄。”

“知道你不怕。但京城的局面未到你冲锋陷阵的时候。”荀玄微把灯笼递过来。

“有我在,何至于要你和外男虚与委蛇,春日踏青?你只需接待好你母亲,好好吃席。”

阮朝汐坚持道,“我可以应对。”

“下次罢。” 荀玄微温声道,“下次交给你应对。这次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