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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玄微心平气和地喝了口茶,“我家兄弟俱在豫州,这声三兄喊的是谁?”

萧昉起身殷勤替他添茶,“九娘的兄长,自然也就是我的兄长。跟着九娘叫一声三兄又有没什么。三兄莫要和我客气。”

又对着窗边遥遥举起茶盏,体贴询问,“正事已经谈妥,九娘可要出来饮茶?”

阮朝汐冷眼看他热络的动作,“萧使君对我一无所知,当不起萧使君的亲近。”

萧昉笑道,“见得少,话都未说几句,当然知晓得少。多说几句就熟悉了,谁天生认识谁。九娘小名似乎叫阿般?”

阮朝汐:“……”

窗外有人替她赶客。“正事说完,开始说不相干的闲话了?不耽误你事忙,请回。”

“慢着!事未说完!今日小皇孙的这场所谓意外,我出东宫时,看那具尸体就猜出了七分缘故。”

“士族门第忌讳未婚而先有子,传出去失颜面。东宫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太子妃娘娘入东宫第二日,宠婢大腹便便来见礼。新婚当年便有了庶长子。”

“太子妃士族贵女,女婢贱籍,原本天上地下之别,东宫却远正妃而亲宠婢。正妃三年无子,庶长子不交由正妃抚养,反倒留在宠婢身边。此事在京城人尽皆知。”

荀玄微喝了口茶,“劝过。东宫轻贱士族,刻意打压。劝而无用,何必再浪费唇舌。”

萧昉一拍长案,“所以说女郎狠下心来,果断毒辣!若不是九娘今日路过官道,大胆驱车拦下,寻常有几个敢拦巡路官兵?数百匹奔马踩踏过去,小皇孙死无葬身之地,东宫宠婢赐死,一石二鸟,顺带捎带上我这无处喊冤的枉死鬼,太子妃娘娘端坐东宫,身不染尘。啧啧,好谋算。”

阮朝汐听着听着,心里阴云笼罩,升腾起极不舒服的感觉。萧昉坐在庭院里,又冲着她喊。

“九娘,你且多听一听。京城人心难测,似外兄我这样的好人极少,防人之心不可无!九娘这样行事果敢的小娘子,世上罕见,但莫要叫三兄把你教成了一张白纸。”

阮朝汐实在受不了,抬手把窗户关了,不冷不热回道,

“我并非白纸,萧使君这样缀到女郎院子里不走的,也不似好人。”

萧昉爽朗笑起来,“日久人心自现,我是不是好人,九娘一看便知。”

“正事说完了?“荀玄微放下茶盏,打断他说,“ 真相九成如你所料。重点追查乳母,要不要继续往下追究,你自己盘算。”

随即起身开了院门,对门外侍立的霍清川道,“送客。”

“好了,我是该走了。礼单搁案上。”

“城门重开后知会一声。九郎的车队要尽快回返豫州。”

“小事。九郎回返豫州,九娘……当真也要离京?”

“随九兄回程。” 阮朝汐缓步走到廊下。“愧受萧使君厚礼。”

萧昉背着手往门外走。他步子大,几步已经走到了院门边,听到屋门打开的声响,回身往廊下处深深地望一眼。

“这回侥幸逃脱了牢狱之灾,多谢九娘义举。肺腑之言,并非玩笑。萧某平日里浪荡惯了,言行或有浮浪,还请九娘莫要放在心上。”

他抬手指了指花架边的长案,“礼单搁在案上了,压着礼单的一方小印,九娘也收下。这是我私章,亲近的人都识得。以后你在京畿一带遇了事,只需手书一封,加以此印信,送至观音巷萧宅。信中嘱托之事,我尽力做便是。”

阮朝汐顺着他的动作去看长案,果然有一枚名贵的鸡血石印章,压在礼单上,甚是精巧可爱。

她走近两步,把透光剔透的印章掂在指尖,借着阳光打量几眼。

萧昉当即精神一振,转身就要往回走,“这枚鸡血石是我亲自于北郡酷寒之地——”

不等他把话说完,荀玄微抬手在面前一拦,“慢走。”直接关了门。

萧昉的嗓音隔着院墙传来,“你我兄弟认识多少年了,通家好友的情谊,多和九娘说两句话而已,何必把家中姊妹看得如此之紧!”

荀玄微一哂,并不说话。

霍清川在门外客客气气地请贵客离去。

阮朝汐在阳光下继续打量剔透的鸡血石印章,赏鉴完了,原样放回去,依旧压在礼单上。

“车队箱笼都装载好了,只等解了封城追捕令便走。礼单留在青台巷这处如何?”

“赠你的谢礼,随你心意处置。”荀玄微走回她身侧,也掂起鸡血石印章,在阳光下打量几眼,“确实小巧别致。”将印章收入自己袖中。

“对了,阿般刚才可知,萧昉说了一半又硬扯开的话是何意?”

阮朝汐被他提醒了一句,骤然想起,“方才我说要随九郎回豫州,他为何如此诧异?”

荀玄微抬手点了点她,“容止卓然的荀氏九娘,偏偏是妾生女。”

阮朝汐回以莫名的眼神:“那又如何?”

“出身配不上品貌容止。在豫州寻不得顶好的士族门第,家族又看不上次等门第的话……京城多得是掌权的新出门户[1],送来京城议亲,是个不错的做法。他原以为你会长久留在京城议亲。之前对你态度轻佻,也是觉得他可以挑选你。”

阮朝汐惊愕片刻,这才恍然明悟这些高门郎君们从不明言的打算,忿然道,“浪荡子!”

“说得好。”荀玄微赞许点头,“京城多的是浪荡子,以后见了他这样的,离远些。”

两人重新落座,小女婢过来收拾茶具,正要放回屋里,荀玄微吩咐道,“这套竹根茶具不必留,全数扔了。去东边青梧院,拿一套全新的茶具来。”

小女婢惊愕地捧着整套茶具退出去。

风雅小院里无了茶具,还好有小石炉。咕噜咕噜的滚水声响里,阮朝汐倚在花架边上,盯着乳色酪浆在小锅里翻滚,香甜气息弥漫开来。

“好好的茶具为何扔了?活人何必连累死物?”

荀玄微抬起长勺从容搅着酪浆,“看不惯活人,不能把活人扔了,难道还不能扔了他用过的死物?过来尝一口,可会太淡了?”

阮朝汐跪坐的身子前倾,木长勺舀起少许,吹散热气,抿了一口,“淡了些。再加些羊奶为好。”

凝视过来的眸光里带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接过长木勺,没有添加羊奶,反倒抬了手,指腹抹过她的唇瓣。

“嗯?”阮朝汐偏了下头,反手抹了下唇角,“可是沾了酪浆?”

木勺细心地吹散热气,温热淡酪递到唇边。

她低头抿了一小口。

木勺停在唇边不走。

她又饮了一口,把木勺推开,嘴里含着香甜的酪浆,含含糊糊地表达不赞同。“三兄,我不小了,不必喂食。”

“我看家中姊妹向来看得紧。”荀玄微指腹揉搓着柔软的唇瓣,放轻声哄她,“抬头。”

——

急促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咚咚咚——

再次有人在院外咚咚咚地敲门。

阮朝汐骤然起身,进了屋里,灌了一杯冷水,压下满口香甜的酪浆气息。

荀玄微声线不冷不热,隔着门问,“霍清川,还是李奕臣?”

“还是我。”萧昉叹了口气,“从简,事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