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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间的水声响了许久未歇。

洗沐的动作不疾不徐, 仔细而耐心,掬起皂角的绵密泡沫,动作轻柔地搓洗浓密长发, 发尾飘在木桶水中,水波动荡, 乌发在水里飘散。

雪白的背对着木桶,水波避开肩胛处刮伤, 不能碰水的右手安放在浴桶边的梨花木墩处, 左手腕被衣带卷了几层, 悬挂在放衣裳的木架上。

肩头, 耳后,手臂, 手指, 连同淤血青紫的左手肘, 肌肤溅上的血点和灰尘被一处处细致地清洗干净。沐浴用的细缣帛沾染了少许血痕, 很快被卷起丢弃, 又换一块干净的缣帛, 沿着雪背起伏的曲线入了水下。

阮朝汐的脸埋在浴桶边,耳廓几乎滴血。

“手……”被衣带卷住的手腕挣了几下,“左手放下来……我自己可以洗。”

系在木架上的另一边的衣带被解开了。

仔细地调节了高度, 往上轻轻一拉,被卷住的手腕又被拉起几寸。

“别往水里躲。当心水浸了背上伤口,引发化脓。”

荀玄微又换了块干缣布,动作轻而小心,仔细地吸去溅去背后一长道刮伤的几滴混着血的水渍。又拿过圆玉盒, 重新把融化的药膏补上。

室内水汽弥漫。帮忙洗沐的人轻言缓语,费了许多功夫, 终于哄着浴桶里的人翻过了身,半截雪背悬空,水声阵阵,继续洗沐干净。

被裹在那件鸦青色直裾袍里抱出去的时候,长发湿漉漉地从肩头蜿蜒垂落,阮朝汐抬起终于可以活动的左手,扯住直裾袍宽大的广袖,挡住了脸。

轻描淡写地和她说一句‘心里起了不好的念头’,如今追问清楚了,竟然如此的……不可说。

身上一处都未放过,被彻底洗了个干净。

退让于她的坚持,遵从她身涉险境的决定,日日送她入千秋门的忍耐和煎熬,习惯于掌控一切的手在她身上失去的掌控,今日连本带利追讨了回来。

沐浴耽搁的时辰太久,白蝉不知何时悄然来过,又悄然离开,送来的整套衣裳整齐地叠在床头。

抱腹,内袴,单衣,窄袖短襦,间色长裙,一件件地穿裹上身。

滴水的长发打湿了肩头,阮朝汐的右手搁在月牙墩上,滴水发尾拢在左手,避免右边蝴蝶骨的伤处溅进水,脸对着床里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表面的镇静下,心里乱得仿佛一团麻线。

她自以为了解身边的人,了解的还是太少。看似清风朗月的郎君,心里隐藏着许多不为外人探知的暗处。追问到底的代价,太大了。

长发被拢了过去。荀玄微取来木架挂的布巾,包裹住滴水的发尾,一寸寸拧干的同时,坐在床边和她说起。

“我心中喜悦。”

阮朝汐心里加速一跳。清凌凌的眼睛瞬间抬起,含着薄嗔瞪视过去。但荀玄微望来的眸光温柔似水,和她说的不是浴间里的情形,却是另一桩事。

“刚才你站在门边对我说的那句‘心悦’,我听到了。直到现在,心中还是无尽喜悦。”

阮朝汐眉眼间的薄嗔缓和下去。她轻轻‘嗯’了声。

“我听到三兄说‘心悦’,‘甘之如饴’,心里也是喜悦的。”

她抬手摸了摸衣领下隐藏的细带。

替她拧干长发的这只手,方才又替她穿起抱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后颈处拉起细带,摸索了片刻,打了个如意结。细带又绕过腰间,按着敏感的腰背处,仔细地打了个结。

阮朝汐避开视线,抬手摸了一下后颈的细带, “但穿衣沐浴这些事,以后还是我自己做罢。三兄做的实在是太……”她咬了咬唇,说不下去了。

“就这几日。”荀玄微温声保证,“等过几日你右手的伤势好转,自然任由你自己做事。”指腹捻了捻发尾,“还有些湿,你莫动,我再拿块布巾来。”

阮朝汐倚在温暖的怀里。她如今碰触到了清辉皎月背面的暗处,隐约知道自己在宫里遇险,当他凝视千疮百孔的染血殿门时,表面什么也未显露,或许已经压抑了许多情绪在心底。

等待头发擦干时,她的视线时不时地扫过自己的左手腕。那处被衣带系着的力道并不重,未落下任何痕迹。

垂下的视线飞快地瞥过身侧正在替他拧干长发的郎君。荀玄微神色如常,声线和缓,指腹轻轻地碰了碰发尾, “干了。”

月牙墩上放了几盘小食,常用的奶饼,枣饼,撒子,细环饼,甚至还有一小盘常给小孩儿食用的胶牙饧。

阮朝汐早上至今未用食,浴间里闹了一场,早已饥肠辘辘,才咬下半个香甜的细环饼,又被喂了一块甜滋滋的胶牙饧。她捂着鼓鼓囊囊的脸颊吮着糖饴。

荀玄微取过一把玉梳,替她梳理柔滑的长发。

“不怎么见你头上戴配饰。之前赠你的玉簪都落在云间坞未带出来,你身边可是连只像样的簪子都没有?”

“老太妃赐下一支玉簪,一支珍珠步摇。我在宫里时常戴那两支。但昨夜御敌,头上戴簪子碍事,我全摘了,落在宫里忘了带出来。”

“等得空时,我再替你刻一支。想要个什么图案?”

阮朝汐不假思索,“还要兔儿。”

“我刻兔儿的手艺不大好。”荀玄微的声线里带了笑意。

“就要兔儿。不需要花俏的图样,簪子上刻一只长耳小兔足够了。”

“那就刻兔儿。”荀玄微应诺下来,放下玉梳起身。“这几日宫里事多,我白日里都需入宫,入夜后才能回来。”

“我知晓了。”阮朝汐坐起身,“今日我不出去,等你回来便是。晚上家里可要准备饭食?”

荀玄微原本站在床边,正在挽起纱帐挂在两边铜钩上。动作顿了顿,眸光注视过来,眼神里带着某种奇异幽深的意味。

阮朝汐不明所以,但盯过来的幽幽的目光莫名令她感觉哪里不对。“怎么了?”

“你提醒我了。九郎已离京,等我再出门,这处荀氏大宅里再无当家做主之人,你想出行,随时可以出行。”

荀玄微的视线从她身上转开,淡淡道了句,“我又有些不大好的想法了。”

“……”

阮朝汐把左手往身后藏, “三兄!”

荀玄微继续把纱帐挂去两边铜钩高处,“放心,我知晓分寸,不会做什么。阿般,过来这里。”

阮朝汐被引着站去南边的直棂窗边,前方对着主院门。荀玄微点了点那道虚掩的院门,又依次指向远处的正门,车马道,最靠近巷口的乌头门。

“我晚上回来时,这几道门会依次敞开,仆僮会提着灯笼出迎门外,动静不小,你应当会很容易察觉。”

阮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这处两层小木楼坐落在荀氏大宅主院的后方,身处二楼高处,内外几道门看得很清楚。

“确实不难察觉。然后呢。三兄可是要我出迎?”

“倒不必你出迎。”荀玄微的目光盯着远处的正门。

“阿般,你是心里有主意的。但凡你决意要做的事,便不会听旁人劝说,直往而无回,时常引起我的忧虑焦灼之心。这样罢。等我出去后,你白日里去何处,做什么,不要让我知晓。我眼里看不见,就当做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院门。“等我晚上回来时,只要你依旧好好地在楼上,让我看见,我便安心了。”

阮朝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三兄,这岂不是……”明晃晃的装聋作哑,假做不知。

“早和你说过,心里藏的不可说,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真正说出了口,其实并无甚道理可言。”

荀玄微抬手把她柔软滑落的长发拢在肩头,“追根究底问了我,知道我心底并不怎么光彩的念头,现今可后悔了?”

阮朝汐想了想,“不后悔。”

“当真?不是嘴硬?”

“不是嘴硬。告知我,让我知晓三兄心里的焦灼忧虑,好过独自藏着掖着,表面云淡风轻。唯一不好的,就是下次……下次好好说,别再拿衣带了。”

荀玄微莞尔,蜻蜓点水般拂过她的手腕,握了握,很快松开了。

“我出去了。娟娘那处的事需得尽快解决。”

“早去早回。”

脚步声下了楼。

阮朝汐所在的这处木楼,年代似乎相当久远了,滴水长檐下修建了一圈三步宽的观景木廊,高处的风不小。

她站在木廊栏杆边,目送那道颀长身影出了院门,院门外等候的霍清川和徐幼棠迎了上去,片刻后,远处的乌头门敞开,一辆马车驶出大门。她即刻踩着木梯下楼。

刚才高处四下里一瞥,她望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

隔壁跨院里弥漫着苦涩药味。

莫闻铮正守着小炉熬煮汤药,蒲扇一下下地扇着火。傅阿池坐在小案边,专注地分捡凌乱摆放的药株。

“替我把茯苓和田七挑出来。” 莫闻铮并不回头,嘴里不耐烦地指点,“想学医,岂能辨不清草药?给你三次机会。辨其形,闻其味。”

小案上摆放着新采来的十几株草药,洗净的根茎上还带着水滴。傅阿池一株株地捡起,仔细分辨形状,挨个闻了闻气味,又试探地挨个咬一小口草叶和根茎。

才咬到第三株时,莫闻铮隐约感觉声响不对,一回头,大惊失色,“别咬!里头有毒株!”

他冲过来夺走两株草药, “叫你辨其形,闻其味,谁让你上嘴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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