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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焦土的那一刻,周身所有的灵力都消失了,麒麟慢吞吞地向前走着,又慢吞吞地绕开过了两千多年依旧存在的巨大裂痕,他看到伤痕累累的建木残躯,祂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建木之上沉眠的草木,建木之下未燃尽的骨头,都在时间里被风化了不少。

麒麟一眼就看到了最前方半身焦黑的寿木,他被种在最前方,就像两千多年前所说的,大家回来时,都能第一个看见他。

方圆千里都是没有灵力的焦土,麒麟衰弱的身躯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他倚靠在寿木下,缓缓阖上了眼睛。

远在人类王城的谛听忽然有一阵莫名其妙又强烈至极的心悸,冥冥之中的直觉告诉他,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心神不宁的谛听匆匆交付好手里正在打理的一切事物后,立刻去拜访了苍龙,这位在人类王朝里极富盛名的大祭司似乎早知他的来意,他告诉谛听———

“你可以去无灵之地看一看,也许还来得及。”

无灵之地是一片绵延千里的焦土,焦土中心有一颗已经死去的、遮天蔽日的树,凡是踏入焦土的都会被短暂地剥夺全身灵力,若是带着恶意前去,轻则气运衰减,重则诅咒缠身。

谛听并不太在意这些传说,他只是忧心忡忡地想———

什么叫……也许还来得及?

他赶赴了那片千里焦土,在焦土最中心的前方,有一棵半焦的树,他的老师阖眼躺在那棵树下,好像无数个午后的小憩。

变回原形的谛听一下子就红了眼圈,他好像又回到了几千年前,那颠沛流离茫然不知所措的幼年时期。

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呼喊着,试图通过这种拙劣的方式让老师醒过来,老师会像以往捉弄他时一般,告诉他这是为了测试他的胆量,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他一定不会像幼年时一样生气地去咬老师的尾巴,挠他的角,而是会故作老成地回答一句———

“嘁~我早就知道了!”

……

麒麟从无尽的疲惫里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一只皮毛黑一块白一块,眼圈红红还掉着眼泪的谛听。

麒麟张张嘴,下意识地就想调侃———傻崽子是在哪儿被欺负了?这把年纪还哭成这个鬼样子,怎么不早点过来告状?

但他发不出一丝声音。

异兽的生命再漫长,这时也到了弥留之际。

麒麟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变成了人形,他费力地抬起手,拍了拍如幼年时一般大小的谛听的脑袋,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惊觉,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叮嘱谛听,只是之前别别扭扭的,反倒失了时机。

没办法,他这个老师就是这样不靠谱,幸亏傻崽子在长大的过程中一天比一天稳重。

麒麟的另一只手点在自己的心口,一团光浮现在他的掌心,他将这团光塞到谛听怀里———他的心脏里篆刻着他毕生力量的凝结,与其放在无灵之地白白消散,还不如给这只傻崽子物尽其用。

全部力量都给出后,衰弱感越发明显,麒麟看到自己慢慢透明,就像两千多年前的先生一样,化作漫天的金色光点。

意识的最后,麒麟感觉有什么托起了他,将他放在一个宽阔的背上,脊背的主人驮着他一直向前走,走过平坦的大道,大道尽头有数道影子逆着光,似乎笑意盈盈。

他们好像在那里,等了他许久、许久。

*

这一年很快就到了深秋。

凤凰所在的那座山,整座山的梧桐已尽数化为了火红,凤凰在小院里做了很多要提前储存的年菜,本来可以用灵力轻松搞定,但他已经习惯了自己动手。

小院与两千多年前的格局并未有太大差别,只是有一座院子已经尘封了很久,而今年,另一座院子也不会再迎来它的主人。

两千多年来,凤凰遇到了很多新的异兽异植,也交了新的朋友,他目送着许多故旧离去,又见证着新生命的诞生。

他用灵力向大荒的各处发出信件,而后又收到数道回信,小院的冬日,大部分时候都是热热闹闹的,可能因为他总是害怕冬日的寂寞。

大雪像以往一样如期而至,小院的门口挂上了灯笼,贴上了对联,艳丽得像秋日梧桐。

朋友们在一次次年岁里渐渐有了明显的老去痕迹,不是他们的外表,而是他们的眼睛,年岁尚轻的孩子们总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迟暮的老人却波澜不惊。

今年的冬日也很热闹,只是又少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这本是常事,但凤凰依旧会怔然与遗憾。

对拥有[涅槃]天赋的凤凰来说,他从不会因为同样的情感而麻木,每一次都如第一次,幸福如此,痛苦亦然。

新年的那一日,大荒的各处都在欢庆着,异兽异植人类,难得相似。

又一个百年,凤凰去找了一趟苍龙,苍龙看着他,用很平静的声音问:“你的时间也到了吗?”

“是啊。”凤凰笑了笑,他的容颜依然华美,姿态依然雍容,“今年冬日,我做的年菜你可没份了。”

苍龙其实是他们四个里活得最拧巴最别扭却也最通透的人,凤凰最担心他,也最不担心他。

凤凰最终在自己的小院里涅磐,熊熊火焰自他周身燃烧而起时,整座山的绿色都化作了火红,赤色梧桐叶漫山遍野,像是遥远故事里传说中的火照之路。

苍龙静静地在山下守着,他仰着头,火红的梧桐林中并没有风,但每一片叶子都震颤着,像是无声的悲鸣。

他看到冲天而起的烈焰,看到遍野的山火,看到赤色的火焰将一切燃烧殆尽,化作厚厚的黑烟,整座山的生机在这一瞬尽数湮灭,只留下残烬一片。

苍龙在这一刻清晰地意识到最初陪他走来的所有人如今只剩他自己,也许往后他还能见到涅槃的凤凰,但终究有差别。

*

大荒广无边界,几只异兽死亡并不是什么大事,即使他们生前极有盛名,时间也会将一切淡化,受过恩惠的人会在岁月里逐渐遗忘,或者在死亡来临时将感激戛然而止。

最初的几十年,人人记得他们的功绩,过了百载,便化为书面的留痕,千载时,口头的传说胜过切实的记载,一切像蒙上了层美化的滤镜,大荒属于人类这个新种族,异兽异植只是上一代侥幸残留的旧骸。

王朝周边仍有异兽异植,但大多重新复归莽莽山川,不再与人类交往密切,《山海经》也从孩童必学的书籍,成了带有传奇色彩的历史记载。

谛听在麒麟离开后又坚持了将近千年,他已经很少再露出自己原本的形态,他在人类传说里是新的智者,有人说他是谛听的化身,有人说谛听只是他身上神秘的外衣,他本身还是人类。

纷纷扰扰的流言谛听并未出面澄清,他本身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其实无关紧要,哪怕异兽异植确切存在。

他只是觉得,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

曾经人类供奉异兽异植,将他们视作图腾,异兽异植享受人类的供奉并给予他们庇护,人类也用自己的方式予以回报。

但现在,人类有了自己完整的体系,比如异植那些具有作用的果实,他们研究出了相应的草药,比如异兽那些移山倒海的手腕,他们也有灵力与阵法作为支撑。

谛听在某个春和日丽的早上离开了人类的王朝,于是整个都城一片缟素,无数人在真心实意地为他流着眼泪,感动之余,谛听却有种深深的茫然,于是他去见了苍龙一面。

苍龙是从灾劫过后唯一活到现在的存在,他比谛听早几百年卸任与人类有关的事物,也比任何异兽异植都要活得长久。

谛听见到他时,苍龙鬓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眼神也不复千年前清亮,他做了几千年受人尊崇的大祭司,即使谛听也在人类王朝里位高权重了许久,却始终不能看透他在想什么。

谛听问出了他的疑问。

苍龙却给出了一个连谛听都难以置信的回答,他说:“我也不知。”

人类的生命只有百载,却比活了几千年的异兽还要复杂得多。

于是谛听告别苍龙回到大荒,他想自己去找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一直找到他要离开前,也没能回答。

在生命的最后,谛听去了一趟无灵之地,寿木之下早已没有了他熟悉的老师,但他对着那片空荡荡的焦土,认真地拜了三拜。

他想起老师离开后,他曾去老师的小院里整理遗物,在《山海经》中,他看到了一页充当书签的纸,纸上只寥寥地写着几句话———

【无光之地,天道囚笼,时间所厌,不得结果,不得解脱。】

谛听知道无光之地,就在这片千里焦土之下,传说进入无光之地的生灵会维持在无生无死的状态,最后在漫长的时间里连自己是谁都忘记,就像纸上所写的:

【无光之地,无生无死。

己非己,忘自心。】

几千年的漫长时间里,焦土之下衍生出来的无光之地,谛听总觉得里面有着秘密,他甚至有个错觉,他的老师……或许还活着。

这张纸上简短的记载了一些讨论,看起来像是幼稚的互传纸条般的留言,只在最后,凤凰前辈的字迹做了总结———

【麒麟,我们没有时间了。】

老师他们好像在等。

可谛听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等到了没有。

但他生出了不甘。

他想起墨蓝色海中的白鱼和天际的飞鸟,那是死生之间的轮回,如果他进入无光之地,如果他存在的时间够久,会不会某一天机缘巧合,他再一次被唤醒,就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心中的欲望在不甘的驱使下让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他放弃了自己的躯壳,将意识化作细碎的光点,追逐着由最后生命力凝结出来的拖拽着星点尾巴的蝴蝶,没入了焦土之下。

他要……在无光之地沉眠。

失去意识的躯壳重重地砸在了焦土上,有人从焦土的另一方走过来,将躯壳用火焰燃烧成灰,埋葬在建木巨大的残骸之下,与几千年的异兽异植一同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