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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刚刚那句话,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就要眼睁睁看着你阿娘死。”羌王压低了声音,与乐珩相似的眉眼染上了漠然的冷意,“与你争了这么久,我倒是忘了,你在这里极力阻止有什么用?”

“我猜你没有告诉过凝凝吧。”羌王说,“如果凝凝知道了,你觉得她会不会愿意一命换一命?”

“阿芜……”

忽然有一声极轻的呼喊从两人背后传来。

羌王像是被点住了穴道一样,浑身僵硬,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便看到床上的女子微微睁开的眼睛。

“阿芜……”她抬起手臂在虚空之中胡乱地抓着,“……你在哪里呀?我怎么看不到你了?”

“我在这里。”羌王扑过去,将她扶起来半靠在床头上,又将她的手小心地拢在掌心,“阿菁,我在这里!”

女人没有焦距的视线转向羌王的方向:“……我好像听到珩儿的声音了……你和他在很远的地方说话,我怎么也听不清……”

“刚刚是珩儿来找我了。”羌王的语气柔和地几乎可以滴下水来,“我和他在说岁节的事,说今年的岁节会不会下雪?”

“……这么快就要到岁节了吗?”女人露出一个微笑,即使刚刚经历了一场蛊毒发作,她笑起来时依然美丽地惊人,“记得去年的岁节,我们好像带着珩儿和凝凝一起溜去了孤幼坊,凝凝还在那里捡了好几个孩子,送到明光卫里了……”

“是啊……”羌王的目光微微放空,好像陷入了回忆里,“……当时经过最繁华的云升街,你非要吃街头那家的糖糕,结果吃到一半,糖糕冷了,你就把糖糕塞给我,让我帮你把剩下的一半吃掉……”

他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今年岁节的流程还在规划呢,我打算白日组织百姓玩冰嬉,晚上就在云升街上放冰灯,到时候天地之间灯火通明,一片璀璨,你肯定喜欢。”

“听起来就很美……”床上躺着的女人也笑起来,“那我可要快点好起来……”

“我已经找到了神医,神医就在来的路上。如果你乖乖配合神医的治疗,岁节之前肯定能好。”

女人吃力地点了点头。

她好像没了力气,闭着眼睛休息了会儿,又问:“……珩儿呢?他还在你旁边吗?”

“在的。”羌王松开她的手,起身让开。

乐珩接替了他的位置,他看着消瘦了很多的女人,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出口的话语也带着哽咽:“……阿娘。”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

女人的手举在半空之中,乐珩抓着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阿娘!”

女人的指尖感觉到了一点湿意,她愣住了,随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心疼:“有好些年没看见你哭了……你阿爹都说了,我只是一点小毛病,看把你吓得……”

乐珩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掉,他几乎说不出什么完整的句子:“阿娘……”

“不哭了……”女人只觉得指尖下的眼泪越擦越多,她费力地伸出另一只手,“来,阿娘抱抱……都多大个人了……”

乐珩伏在她的颈侧,滚烫的眼泪一滴滴浸湿了她的肩膀,女人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就像儿时哄他一样。

“……到底怎么了……”

“没事。”乐珩说,“我就是太累了。”

“我生病的这段时间,你的父王是不是又把国事扔给你了……”女人觉得太子袍服下的身体瘦得可以摸到骨头,“……我等会儿骂他,他这个当爹的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羌王站在一边,目光牢牢地盯着她,近乎贪婪,几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完全地清醒过来。

女人拍着乐珩的背,突然用没有焦距的眼睛看向羌王的方向:“阿芜,我有点饿了。”

“我马上派人传膳。”

“我只想喝你熬的粥。”她说,“就像当年我生病时,你在那间木屋里给我熬的粥一样。”

“……好。”

羌王似是怔了一瞬,却还是答应下来,但他的目光仍旧盯着她,似乎不想离开,也不打算离开。

女人半是撒娇半是催促:“快去啊。”

羌王站在原地,用一种很哀伤的目光看着她,也许是一柱香,也许是一盏茶,他终于迈着步子离开了。

“你阿爹已经走了……”女人很轻地捏了一把乐珩的脸,“……珩儿要成小花猫了……以后我要是不在你和凝凝身边,你们该怎么办啊……”

“阿娘,你会好的……”乐珩小声喃喃着,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无力。

“珩儿,你阿爹其实很在乎你们,只是我出了事,叫他失了方寸……”女人说,“他幼时过得太苦太难,所以他容忍不了失去。”

芜,指乱草丛生的地方,为他取名的人,就觉得他是那低贱的杂草。夏菁初遇乐芜时,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因为他看起来着实不像一个王宫里长大的皇子,反而像是一个与野狗争食的小乞丐。

天真烂漫生气勃勃的少女教从宫墙缺口里跑出来,为吃饱饭而努力的小皇子辨识草药,告诉他什么值钱,什么不值钱,什么能治风寒,什么能治风热;会把自己今天在山上猎到的猎物烤熟后分他一半;会在他采错了药材后毫不留情地指着他哈哈大笑,会在他衣衫破烂时一边嫌弃一边为他掏出针线缝补……

而乐芜会在夏菁爬山采药崴到脚时乖乖背她下山;会在她看到好吃的食物,好看的饰品两眼发光时默默掏钱买下来,结果自己差点没钱吃饭;会在夏菁每个月必然不舒服的那几天里小心翼翼,生怕她磕着碰着,沾到凉水……

两个人就这样相依为命了六七年,直到夏菁作为夏王亲弟弟的遗孤被认回,乐芜作为羌国继承人之一被人想起,两人才分别。

而后过了好几年,夏菁正值嫁龄,被夏王许给了羌国的新皇帝,在远嫁到羌国之后,揭开盖头的那一刹,她才知道原来娶她的那个人,就是和她相依为命六七年的人。

新婚之夜,夏菁收到了一样特别的礼物,是一株被处理好了的芜菁。

芜是长得多而乱的杂草,菁是韭菜的花,两者都是极不起眼的存在,但芜菁合在一起,却有解毒的功效。

往事在夏菁脑海里一幕幕划过,所有的记忆鲜明如昨。她拍着乐珩的背,哼着曾经哄着他们长大的歌谣。

乐珩已经不再流泪了,他的头伏在夏菁的肩上,声音嘶哑:“阿娘,我是不是铁石心肠的怪物?”

“谁说你是怪物?”夏菁语气温柔,“我一直觉得,珩儿是我的骄傲……他懂是非,知善恶,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孩子……”

她摸了摸乐珩的发顶:“……无论是你还是凝凝,我都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夏菁又开始哼起了断续的歌谣,直到乐芜端着白粥进来。

乐珩听到他的动静后起身放开夏菁,他从乐芜身边走过时,乐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乐芜端着白粥坐到夏菁的床边:“阿菁,你……其实没有完全看不见吧。”

“我还以为我演得很像呢,结果还是没能瞒过你。”夏菁微微地笑了,“感觉你熬粥的手艺更好了……喂给我尝尝?”

乐芜没有动,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点祈求:“阿菁,一定要对我这么残忍吗?”

乐芜会经常熬粥给夏菁喝,但当年小木屋里熬的那次粥,却是不一样的。他们说好了,如果他们有一方在病痛之中无法再支撑下去,那就由另一人熬上一碗加了药的粥,然后在美梦中了结所有的痛苦。

“阿芜,你和珩儿的对话,我都听见了。”夏菁明明在笑,眼泪却从眼眶里滑落,“我饿了。”

乐芜的眼泪也落了下来,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将粥喂到夏菁唇边,一如他这么多年无数次做过的动作。夏菁慢慢喝掉了半碗粥,有些困倦地合上眼皮。乐芜看着她似乎睡过去的面容,将手里剩下的半碗慢慢喝干净。

他将夏菁拥到怀里。

就算是下黄泉,他也不要落在她后面。

他们啊……风雨经年同携手,一生长伴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