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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先帝尚在人世,装扮成富家公子带着扶岚出来玩。那时的他还是个穷困潦倒,摆摊卖画的书生,自认能力卓绝却无施展抱负的机会,只能在画上一舒胸臆。

当年,扶岚拿到了他最喜爱的画,狡黠地提示他“磻溪之鱼,只落智者之手”,又在他回应后告诉他世间英才,并非全然出身显贵。他觉得遇到了此生的伯乐。于是他进入楚国的朝堂,宦海浮沉近二十载,期间妻子孩子尽在这浮沉间惨遭毒手,他自己也屡次死里逃生,但他从未后悔过。

他感激先帝的知遇之恩,与扶岚有一段忘年交的情谊,又有心在楚国的地盘上一展抱负……但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在拼命努力,却走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眉眼灵动的小少年,在先帝逝去后,竟慢慢地变成了这样死气沉沉的国师。

闵昀之好不容易冷硬起来的心肠微微发软,他轻声,说出了一些在旁人听来有些大逆不道的话:“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我知道陛下不会因为见春台的事计较,甚至会对我心存愧疚,是我……心中有怨。”

“扶岚……”他迎着那双暗淡的琥珀色眸子,苦笑道,“明儿伤得很重,医师说……会影响到此生的寿数。”

“十几年前,他因我在年幼时便遭受灾劫,十几年后,又因我的身份地位落入他人算计中。他一生的不幸,全是我这个父亲带来的……”闵昀之微微阖上眼睛,“他那天高高兴兴地去赴宴,却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地抬回来……我整夜整夜地守着他不敢合眼,生怕一闭眼,面前这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孩子就要像十多年前一样走了,他痛得躺在床上呻吟,我这做父亲的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看着他痛苦,看着他哀嚎……”

“他痛得半昏半醒间,拉着我的手,说‘爹,我不疼,你快去休息’时,我竟从心中生出了一丝后悔。”一贯有铁血宰相之称的闵昀之,说着说着竟然渐渐红了眼眶,“怎么会不疼呢?那样深的伤口,那么多的血,怎么会不疼呢?”

“他越是懂事乖巧,我便越是愧疚。”闵昀之说,“扶岚,你没有当过父亲,你或许不会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果可以,我恨不得以身相替。我知道陛下是遭了别人的算计,我知道我此时不该离开朝堂。可扶岚啊……我四十有九,才找回来这个孩子,我亏欠他,楚国也亏欠他……我不敢想,如果我一直留在朝堂上,他会因为我遭受什么?”

“你或许会说,在他身边多添些人保护,可哪有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一旦疏忽———”闵昀之的声音里尽是疲倦,“难道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扶岚……我已经老了。我有了软肋……我已经不适合这个位置了。要将改革继续下去,这个位置上的人便不能有退路,不能存侥幸,不能瞻前顾后,我有牵绊,我就有弱点了啊。”

看着扶岚端粥的手有些颤抖,闵昀之将那碗粥接过来,舀了小半勺向他嘴边送去。他还记得多年前,扶岚不爱喝药,那时他向先帝汇报事情时,经常撞上这样的场面,气极反笑的先帝往往就会将药碗往他手里一塞:“昀之,你来的正好!把药给这臭小子灌下去!”

扶岚在外人面前,总是极要面子,那时便会抢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接着苦得整张脸都皱起来,然后被旁边看笑话的先帝幸灾乐祸、眼疾手快地塞蜜饯。

吃药是这样,吃饭也是这样。

可后来先后走了,扶岚好像一夜间就长大了,不再像原来一样爱笑。先帝走了,他便再也没有露出过那种孩子气的神态,或许……是因为能够娇宠他、惯着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他甚至都没时间去悲伤。

因为他要接手一个年幼的皇帝,和一个先帝逝去后有些飘摇动荡的朝堂。

“我也算是看着你和陛下长大的。”扶岚不吃,闵昀之只能沉沉地叹气,“你有什么事都爱埋在心里,陛下也是。外面流言四起,众说纷纭,那些所谓的证据陛下毁了一半,剩的一半我也看过,确实做得天衣无缝,若非不了解你,我也以为那些事是你做下的。”

但即使是那样详尽的证据,闵昀之仍旧不相信。

先帝对扶岚爱逾亲子,他的逝去,扶岚当比陛下更痛心,陛下那时年幼,还不太理解死别的意味,可扶岚……却是在勤政殿中,送了先帝最后一程。

他这些年为楚国殚精竭虑,几乎熬干了心血,桩桩件件,哪个又看不见呢?

就算他在朝堂上俯首认罪,自愿走入业火狱,陛下气到了极点,却仍旧不相信,嘴上说着要将扶岚收押,但在吴大伴吩咐人悄悄照顾国师时,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国师每日的动向,也会有专人记录,送到陛下面前。

“或许先帝的死亡,你确实阴差阳错参与其中,可那本就不是你的错,陛下虽然与你生气,但他仍是惦念你的。”闵昀之道,“你与陛下认个错,服个软,你们两兄弟……把事情摊开了说吧。”

他叹道:“陛下是你亲手带大的,他从来最信你。”

扶岚没有应声,他只是靠在墙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若非眼睫一直在微微颤抖,闵昀之几乎要疑心他是睡着了。

“扶岚……”闵昀之等了又等,最后眉头紧皱,叹气道,“你当真要与陛下一直犟下去吗?”

又是漫长的沉默,然后扶岚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有些低,有些哑,又轻飘,好像是在说给闵昀之听,又好像只是在说给自己听:“我没有与他犟……我在朝堂上说的……都是真的……”

他摊开手,那双手,指节修长,极致的瘦削下,有种病态的惨白:

“我心口的那道疤,对外说是潜伏在勤政殿里的歹人所为,其实……是阿爹亲手捅的,然后,我用他伤我的那把匕首……亲手杀了他。”

“是我———”他笑起来,声音里充斥着悲凉,“是我亲手杀了我的父亲!做了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纵有千万理由,可先帝的死亡,是由他一手造成的!

是……无可反驳的铁证啊。

他常常做梦,梦到那夜的场景,梦到那满地的鲜血,梦到那把雪亮的匕首,梦到手上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血迹。

“我是天煞孤星!闵相,我就是那个天煞孤星!我的亲人都会因我死于非命!”情绪一激动,他便捂着嘴咳嗽起来,血迹从他的指缝间流出,一直滴落到他的衣摆上,绽开了一朵朵红色的血花,“我想一家人平平安安,我想做个名垂青史的贤臣,我不想手染鲜血,我不想四处树敌,可上苍从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就是被困在蛛网中的猎物,顺天命是死,逆天命也是死,我又能如何呢?”

他像是在诘问:“我又能如何呢!”

“我从来就没有选择。”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与滴落的鲜血混在一起,他轻声说,“我从来……就没有选择……”

“咚———”

闵昀之失手打翻了碗,鸡丝粥溅了一地,雪白的瓷碗咕噜噜滚出去,一直滚到监牢栏杆的边缘,撞到一双绣着龙纹的靴子才停止。

这双靴子的主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这里,也不知他站了多久,他只是弯腰,试图捡起脚边那只碗,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过来看看你。”那双靴子的主人,声音抖得几乎不成样子,“……扶岚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