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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笑很淡很淡。

她鲜少笑,这让他不安。

那抹笑很快从程令雪唇畔消失,她心平气和道:“杜公子现在应该能猜到,我瞒了你很多,从前你也没猜错,我就是想走捷径,只是没成罢了。

“所以没有谁欠谁的,杜公子不必内疚,我早就放下了。”

起初她介怀,只因以为她是喜欢过他的,那个人焐热了她,却又给她泼了一盆凉水,这让她屈辱、懊悔。但得知对他只是依赖后,她便放下了。

察觉她的排斥,杜彦宁退了一步,顺势问:“那你可愿与我重新往来?无冒犯之意,只是当朋友。”

朋友?

觉得这很离谱,程令雪戴上罗刹面具:“杜公子不必如此,你不欠我的,也没有做朋友的必要。”

“不,我真心欣赏你性情。”

她的性情?程令雪更觉得好笑:“你看到的只是表象。”

她才不是什么清冷傲然的人。

想了想,她建议道:“公子才是你真正欣赏会的那种人,你们的家世也相当,更适合做朋友。”

杜彦宁低头苦笑了下。

再靠近,她可能真的会不再理他。决定先暂时搁置。

只是听她提到“公子”时不自觉变得温和的语气,他忍不住想起之前的猜测:“你可曾对恩公动心?”

程令雪匪夷所思地转过身。

他怎么会这样认为?

杜彦宁说:“你对权贵一直很戒备,唯独对他例外。”表面的讨好和发自内心的亲近,他能分清。

程令雪认真想了想,找到一个合理的原因:“公子很弱。”

不仅易碎,他还十分善良。

嗯,也很好看。

她怎么能戒备得起来?

既说起公子,程令雪道:“我是女子的事,你别告诉公子。”

她依旧疏离,却未客套称“杜公子”,用了无礼却更显信任的“你”字,却让杜彦宁怅然的心头回暖些许。

他郑重应下,顺势问:“你为何隐瞒身份留在恩人身边?”

程令雪用沉默回应了他。

杜彦宁不再问,他又是那善于与人交际、分寸拿捏得当的富家公子,彬彬有礼道:“今日辛苦竹雪相护。”

程令雪不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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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程令雪难免回想今日,说来好笑,杜彦宁艳羡她“清傲”,却不知她因这吃过多少苦。

她似乎生来就是这般性子,记忆深处时常传来妇人嗔怨的声音:“你这性子和你阿爹一模一样!”

被卖入富户家中为奴后,这与生俱来的性情就是她苦难的源头。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身边无论身份高低都不喜欢她。直到几年前,师父病中无聊问起她幼时经历,点破其中原因:“为奴为婢者,可以卑躬屈膝、谄媚奉承、卑鄙好利……

“唯独不能与清高、傲气沾边。”

就算知道,她也不愿改。

幼时的记忆就像座陈年索桥,桥板已被风雨侵蚀得所剩无几,只剩两根光秃秃的铁索。这根连接了过去和现在的铁索,便是她的性情。

这是她和父母仅剩的连接。

铁索在,桥就还在。

“炸糕!刚出炉的炸糕!”

程令雪回过神,忆起今日河边的几个顽童,跟在公子身边才几个月,她就见过两个奚落他的人,幼时他会不会也曾被人用更难听的话奚落过?

明知怜悯一个权贵子弟很可笑,程令雪还是买了炸糕。

给公子,也给幼时的她。

回到院中时,亭松见她手里捧着份炸糕,笑道:“你来得正好,公子白日里嫌菜寡淡,夕食都未进。”

也许不是菜寡淡,是心情不好没胃口。程令雪上前。窗扉紧闭着,窗纸后透出个清瘦的身影。

脚下放轻,她轻轻地靠近。

可公子竟没动,要是往日,他早就开窗了,想来睡下了。

也好,她就不用分给他了。

啪——

窗忽地被打开了。

程令雪乍然对上那双昳丽的眼眸,他静静凝着她,眼中没有半点睡意,她愣了霎,捡起被打乱的说辞。

“属下买了几块公子——不,属下买了几块炸糕给公子!”

“噗。”

公子一轻笑,一团冷雾聚成个有鼻子有眼的人,生动多了。

可才一会,他又恢复冷静。

姬月恒看着窗前戴着罗刹面具的人,早在少年靠近时,他就察觉到了,本想着他得不到回应就会走。

可最后还是开了窗。

窗前立着的并非会勾魂摄魄的鬼魅。只是个露着愣劲儿的罗刹。

似还受了挫,虽仍旧冷静,眉间却萦绕着淡淡的疏离。

他说:“靠近些。”

程令雪忙上前递上炸糕。

公子袖摆微扬,朝她伸手。

那手没落在炸糕上,却是落在了她的头顶,还揉了揉。

“怎么了,似乎不大高兴。”

程令雪讶然定住。

公子怎么知道她不高兴?

怔愣的反应让姬月恒笃定了猜测,他问:“被人欺负了?”

习惯性地,程令雪想说一句“没事”,但话竟然卡在了嗓子眼。

没有缘由,很突然。

好一会,那句话才顺畅说出。

“属下没事。”

觉得这样太生分,顿了下,她又问:“公子心情好些了么?”

略低闷的少年嗓音不如假声浑厚,也与柔软沾不了边,然而落在耳边,却似一朵蒲公英擦过耳尖。

很软,也很痒。

摆在眼前的油纸包中香气流溢而出,与这痒意一道为非作歹。

街头的炸糕,还有眼前少年,都是他不该接触的东西。

姬月恒靠上椅背阖了眼。

已到了声音都不介意的地步么?

他大概,得了癔症。

“公子?”

那低哑的声音又在来回挠动。

叹口气,姬月恒看了眼鬼魅手中的油纸包,手抬起又落下。

“不了,多谢。”

疏离的语气让程令雪冷静。

公子似乎想吃,又因为过去的事在迟疑。人非草木,她该对他更有耐心些,可她自己也是个有血有肉、会失落的人,更该怜悯自己。

这会她没什么心情去焐热他。

“属下告退。”

捧着她被退回的好意,程令雪转身,身影融入月色中。

刚出园,碰到杜彦宁。

“恩公是讲究人,或许不喜街边点心,正好在下不曾用饭,不知竹雪小兄弟可愿忍痛割爱?”

程令雪攥紧了炸糕。

“十两。”

杜彦宁掏出十两银票。

程令雪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

她有些意外,没想到杜彦宁竟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应该要十一两的……

.

杜彦宁过来时,姬月恒端坐窗边,一如无情无欲的神祇。

此番前来本是今日和掌柜的议事时,发觉杜家和姬家在生意上有些往来,而那部分生意因族叔从中作梗出了岔子,便想与恩公商议。

也好拉近关系。

十一接近恩公定有苦衷,他当初年少气盛牵连了她,如今他希望能帮到她,更希望她可以回心转意。

聊了几句,姬月恒并未立即答覆,而看向他手中的炸糕。

杜彦宁对着油纸包笑了。

“适才碰到竹雪,她听说我不曾用夕食,好心给了我。”

姬月恒没什么回应,但无人看见,书案后有人慢慢屈起手指。

那只苍白的手慢慢地攥成拳。

又倏然松开。

.

隔日,安静的别院一派热闹。

就在昨夜,杜彦宁在其母旧部的帮助下,当着杜氏诸多族众的面揭穿族叔,并当场清理门户。

他已恢复身份,今日便要离去。

程令雪在树上闲坐,算了算日子,从沉船被害到如今,也就十三四日,但这应该算是杜二公子二十年人生里最大的一次挫折了,只不过还不如她过去受一次伤养伤的时日久。

她对顺风顺水有了新的领悟。

不免羡慕他,她何时才能顺风顺水一回,本以为她更用心,公子就会更快乐,谁知他更苦恼了。

这两日,似乎还远着她。

真难搞!

枕着树发了会呆,下方传来见礼的声音,程令雪往下看。

不远处的湖边,立着道青色的身影,边上还有抹游离的蓝白。

白袍蓝袖,是公子。

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公子忽然抬眸往这边看来。

目光辽远,仿若流云。

他仰面,定定地看着这棵树,冠带和乌发随风交缠,唯独身姿和神情纹丝不变,比雕像还像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