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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此费心费力,却不招人待见。

而来潮,什么都不用做,就什么都有了。

这种讨厌,在来潮被送到了城里去念书时,达到了巅峰。

他走那天,全家都出来送行,都指望来潮以后有出息,担起这个家。

只有来凤鸣说不舒服,没出来。

一方面,她知道,以后整个院里,整个镇上,她都没有一个可用的帮手了。

也没了一个巴心巴肺对她好的人,唯一一个。

另一方面,她恨,恨来老爷,也恨来潮。

凭什么他就能去外面念书,做学问,将来还要出国。

她就只能固守在这长满青苔的深宅大院里,算这永远都算不明白的账目。

他是养子,成天可怜巴巴的,可是他什么好的都得到了。

而她是大小姐,她什么都没有。

泪水洇湿了缎面的枕头,她想,她是女的怎么了?

她一定要出人头地!

3

没等她出人头地,她就被许了婆家。

来凤鸣声名在外,人又长得不好看,富人家瞧不上,穷人家也高攀不上,自然很难找婆家。

但不要紧,天聋总能配上地哑。

蒋家正好有一个儿子,不务正业,爱嫖妓,有大烟瘾,但家底还算厚实,夫人就说,想找个厉害媳妇,给他管住了。

来凤鸣当然不乐意,听说那个男的,身上全是杨梅大疮,都烂到大腿根了。

他爹说:“大姑娘么早晚要嫁人。”

来凤鸣说:“我寻个上门女婿!”

“上门女婿?那是人家勿有儿子,我有儿子!”

早年间,跟人比武伤了根骨,来老爷说话有气无力的。

来凤鸣说:“对!伊是你儿子,我同你何个关系都勿有!”

她摔了东西,转身就走。

其实她是知道的,来家支撑不到来潮出人头地这一天了,她的嫁妆,就好比一笔及时雨。

可是她真不甘心。

她不甘心这些年操心这里里外外,全为他人做了嫁衣。

蒋家没分家,是个大家族,再怎么管家权也是轮不上她的。

她不甘心日后就在深宅大院里领一份钱,就那么活着。

4

逃婚是不可能逃的。

但是她可以去城里看来潮,看弟弟不违法吧?

跨过建在钱塘江头的长桥,坐着公交汽车就进了城。

她讨厌来潮,但是她喜欢进城。

城里没有小镇上那腐朽湿烂的味道,有明亮的大楼,教堂上的玻璃,还是五颜六色的。

她也喜欢来潮的学校,干净、明亮,他们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从里面走出来,其中最挺拔,最清秀的那个男孩,就是来潮。

一地碎金似的阳光,他朝她跑过来,眉里眼里都是溢出来的笑容,却在差三五步远时,停下来,规规矩矩的叫了一声:“小姐。”

她们去他宿舍里,张妈忙忙叨叨的,给他带的东西拿出来,厚的衣服、家里晒得脯鲞、新的被面……

她问:“个里有人欺负你?”

他说:“哪个可能,同学们都对我很好。”

她哼一声,低头把玩着他的文具,她知道,他这人有手段。

张妈出去晾东西了。

他们就相对而坐,她擡起头,就看见他的眼睛,下午三点阳光下,少年的那么明亮,那么热烈。

她无端的想起老家的荷塘,她想去摘荷花的时候,发现池水被晒得发烫,从指尖一直热到她心里。

“你看我做何个东西!”她嚷起来。

他赶紧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张妈回来了,宿舍里的人声、蝉声、物品挪动的声音又都响起来了,仿佛刚才空气都粘滞的那一刻,只是一个幻觉。

他又说:“小姐,我带你出去荡荡吧。”

张妈在宿舍里帮着收拾东西。

他带她去逛了城里最热闹的延龄路,去看教堂五色缤纷的琉璃,去联华影戏院看电影,她觉得没有越剧好看,都是鬼佬,还没有动静。

还带她去了一家西餐厅,吃牛排。

她到老了,还记得那家餐厅,有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洁白的桌布上,放了一点红色的帕子,为什么放帕子呢?她想问,却又不敢表现出来,怕人家觉得她没见过世面。

就在这时,服务员把滋滋作响的牛排端了上来,示意她挡一下。

挡一下?挡什么?

“小姐——”

就在她发懵的空挡,来潮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直接起身,拿起那个红的帕子挡在她面前,牛排飞溅的油点,就这样被挡住了。

她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长成了一个俊美清冷的青年,再也不是那个装作大人模样的孩子了。

可他仍然挡在她面前。

来潮以为她生气,就说:“其实都是乱来的规矩,外国人,也不这么吃。”

她没好气儿的说:“管伊哪个吃。”

其实她心情很舒畅,她喜欢这里的大提琴音乐,喜欢锃亮的银色餐具,连来潮,也作为一个陪她吃饭的英俊学生,被她喜欢起来。

吃完饭,来潮还给她多要了一份红丝绒蛋糕。

她喜欢吃甜的东西。

可这么多年,大概只有他这样一个逢迎讨好的人记的。

她的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掉下来,为了掩饰,她低头吃蛋糕。

来潮当然知道她是为什么,他每月都会回家,来老爷早就告诉了他,大小姐要家人的事体。

他只是非常识趣的没有提,他想让她轻松一点,至少在这个夜晚,只有大提琴、红色绒蛋糕、咖啡的香味。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停电了。

过于明亮的西餐厅,在瞬间陷入黑暗,音乐声戛然而止,女人的尖叫声,高跟鞋的响声。

——以及肌肤与肌肤之间的厮磨,温热的香气,电流般的的触感。

很快,店里点了蜡烛,经理出来抱歉,要送一客一位的冰激凌。

而来凤鸣站起身来,她说:“我们走吧。”

来潮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对面的杯子,印着她的红唇印,在烛火中越发显得暧昧模糊。

来凤鸣头也不回的先走出咖啡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