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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守将一条伤臂吊在颈上,肚子里骂着祝缨,嘴上骂着昆达赤,骂骂咧咧地指挥着:“蠢材!现在先别放箭,等他近了再放!这哪有准头?!到现在还要我教这个?”

城下响起号角,番兵再次攻城,守将又骂了起来:“就不能好好当个蛮夷吗?你造什么攻城车?”

正在僵持时,远远地,大队人马衔枚而来。王允直有点兴奋,想说话,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戳了旁边的人,呲牙咝咝地漏出几个音节:“施兄……”

施君雅心道:别,你比我年纪大。

祝缨观察着战局,到双方胶着了,才说:“击鼓!”

祝彤当先一骑冲出:“杀!”

王允直和施君雅也想冲,被祝缨喝住了:“现在别去添乱!一会儿你们随我打扫战场!”

桑奎早按捺不住了:“相公!我也去!”他紧随其后,一路跑一路喊援军到了!喊的还是双语。

人马与人马绞在一起,外行们又看不清谁是谁了。

到半日后,残阳如血,昆达赤才遗憾地看一眼“祝”字的大旗,下令退后二十里扎营。

……

刺史、守将率众相迎,草草收拾了家里的百姓们也挤出来一大群围观援军。

守将这回不骂了,笑着道谢,拍着纯熟的马屁:“不愧是相公,这里的人都说,三十年前,相公威振西陲,只要您来了,咱们就有救了!”

祝缨道:“也是将士用命,百姓齐心。好了,闲话不提,我们先扎营。”

刺史吃了一惊:“你不进城吗?”

祝缨道:“我自然要去安抚百姓,不过,大军你这儿盛不下。接下来,各陆续会有援军到。我要坐镇大营。”

当下先定营盘,再安排各军营地,又收治伤员等,直到天擦黑,祝缨才进城与刺史、将军一同议事。

先则二人汇报了情况,州城抗了这么久,损失不小,急需补充。不但百姓,官吏也折了不少,青壮也是。他们希望能早些把西番驱逐走,这样才能开始恢复生产。

祝缨道:“我已令各州府来见我了。见了再说那些。眼下几件事——”

本地伤兵轮休,老兵带她的新兵。接着祝缨又给刺史分派任务,要安抚城中百姓,统计户口、损失、剩余的物资,好按需发放物品。在其他援军会合之前,不能出岔子。

刺史的胡子两个月没有修剪了,乱七八糟地,胡乱一捋,道:“只怕一时难以计算。”

“江珍、赵霁、小付……王允直你也别看着了,一起干活!施君雅,你与林风、祝彤一道巡营去。”

当晚,祝彤、林风带人杀奔敌营,一阵冲杀,放了一把火,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跑了!昆达赤才说祝缨是个谨慎的人,没想到她一来就抽了两巴掌,昆达赤脸上火辣辣的。盛怒之下,他派兵追击。

此时祝彤等人已经跑远了,追兵只能看着隐隐的火光追着,心道:怕是追不上了,我们到城墙下转一圈就回。只说他们害怕,跑远了。

岂料中途突然响起一声哨音,接着箭雨仿佛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

昆达赤又挨了第三下。

他反而冷静了下来,下令再退二十里,然后放出斥侯。他也是行伍经验丰富的人,不肯轻易就走。这座城,他已经围了许久,就快打下了!

他又还有另一种想法——你们都来守这里了,别处就空虚了,我去抢一抢试试。

番兵退去,城中一片欢呼,祝缨又派斥侯,得知他们并未走远,下令盯紧。然后问将军:“你们的俘虏里,有无昆达赤王子的部众?”

守将摇头:“没有。”俘虏都很少,一般都杀掉了。

最后是在禁军的俘虏里找到了几个,林风与他们交谈,证实了是昆达赤长子的部从。

祝缨下令放了他们,条件是带一封信回老家,交给大王子。

信还是让刘昆起草,双语,意思比刀还锋利:你把你爹后路给断了,也不用干别的,他没了吃的,大军得饿死。我想他死,这是肯定的,他死了对你也有好处。跟着他的各部权贵也就完球了,你正好当家做主,不受钳制。

对了,再给你讲个故事,当年你爹是这么对你大伯的,哎?你有弟弟的哦?你爹带他在身边,是吧?你爹要是死在战场上,会发生什么呢?

我再教你个办法,你如果是个好孩子,就把这信交给你爹。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每一个父亲,哪怕自己手足相残,也很自信自己的儿子会听话。

信和人都放走了。

信的内容,其他人并不知道,大家只知道战场陷入了静默。

年轻的将校们又坐不住了,结伴来找祝缨请战。打头的是金彪的儿子金大海,这小子因祖上的渊源,在祝缨面前常多说几句憨话。比他爹金彪多读了几本书,可惜这上面没有天份,依旧走了荫职武将的路子。

金大海走到帐外,就听到里面祝缨的声音在说:“都说我打仗不痛快,不纯粹,好弄巧,他们懂个屁!军国大事,没有痛快的!

要学会配合,不能只凭将士用命。一说武将,就要与文臣对着讲,其实不是的。文武应该是一体的,要配合得好,有奇效。当然,文、武各有各的利益,但有心人不应该只盯着一点。

要赢一场仗,两面都不能少。都给我抄一抄孙子兵法吧,那个……你们抄起来不吃力。”

金大海听不太明白,倒但也知道现在要冲过去生擒番主是没戏了,灰溜溜地走了。

祝缨并不是冲他,是祝青雪与赵霁来打的小报告,告诉她,有人手痒坐不住了。王允直等人也在跟前,祝缨因而有此一论。

祝缨也微有郁闷,如果是郑侯、冷侯在时,根本不用解释这许多。但是这些年轻人、中年人,这些道理却是欠缺的。他们中也有书读得少的,还有怵读书的,字认得都少,要吃透这一层就更难了。

王允直、施君雅这样的人,道理他们能明白,但他们又是文臣,还不太接地气,与武将、尤其是品级不高的将校很难说到一起。他们一张口,人家就嫌酸、嫌他们不知人间疾苦,面上客客气气的,实则听不进去他们的说教。

还有些祖上有名将、现在领军职的,是介乎二者之间的二半调子,于是哪边都不如。

祝缨只好能教多少是多少。

但也不能让兵士一直闲着,祝缨下令,自己的士兵居前,直面番兵。附近的援军在她身后扎营,这样可以防止对面趁援军立足不稳的时候掩杀。

直到所有兵马汇齐,祝缨才重新排布。

再让刘昆写一份给昆达赤的檄文,斥责一下:怎么又是你?不是都说好了要讲和的么?你咋又来了?是不是欠削啊?

光想着趁别人家死了爹来占便宜,想没想到自己也有儿子啊?你几岁了?

每一个父亲,都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权威,儿子们必须听他的,没有二心。不过吧,我听说每个父亲都希望儿子像自己,想想你当年干过什么吧,你儿子都像你,最像你了!

昆达赤大怒,也回骂:你一个没有丈夫、没有儿子的女人,先管好你自己吧!再说别人父子,你也没后人!

祝缨直接回道:我有安南,你就要什么都没了。你的儿子未必听你的,青君姓祝,只听我的。

她这里做着准备,昆达赤也没闲着,他也重新调整,双方对峙了起来。先是小摩擦,大小十余战,互有胜负。祝缨开始集中力量,一点一点清除渗透入境的番兵,番兵也不再小股出动,都集中到昆达赤周围。

终于,十一月里,双方大战一场。

昆达赤兵作三路,也不冲城池去了,只想消灭掉城外的生力军。祝缨的新兵也变成了老油子,顶住了对方的攻势,祝缨中军不动,自作诱饵。祝彤、林风埋伏,禁军、西陲作两翼。

双方战到一半开始下雪,最后雪堆得半尺厚,双方才拆解开来。昆达赤没有占到便宜,倒折许多兵马。天气又变得寒冷,他的士兵缺衣少食。祝缨这里倒是准备充分,恨得昆达赤发誓,回去之后一定要把卖给祝缨厚皮御寒的边将给杀了。

然后是和谈。

双方的使者来回了数次,昆达赤这边把责任都推给了胡使:我们本来是订的盟约,朋友家里有难,我是来帮忙的。胡使说,齐王是长子,我当然要维护齐王。没想到他们包藏祸心,我最近才知道,原来你们的太后说齐王才是坏人,那我当然听长辈的。

祝缨这里,依旧数落昆达赤背信弃义,你自己数数,你都反悔过多少次了?!

双方你来我往,昆达赤处最后说了:要不,我陪你在这儿等着看齐王和胡人?就大军防着我?

双方各退一步,昆达赤要求安南不与朝廷夹击西番,祝缨要求昆达赤依旧称臣,上表谢罪,再把胡使交给祝缨。

双方又扯皮,眼见过年,昆达赤急了,才最终同意。

祝缨却并未马上向朝廷请示撤军,而是亲自坐镇,看昆达赤大军缓缓退去。直到次年初,传来消息,昆达赤家自家又起了纷争,她才搬师回朝。

……——

前前后后,近一年的时间,祝缨终于回来了!

陈放也松了一口气:如今户部尚书这活,真不是人干的!两处用兵烧钱,还不算国家日常的收支。终于,可以省支这一笔持续流失的钱粮了。

祝缨却不能让他太轻松,跟着祝缨一同回来的,还有抚恤与封赏的名单。祝缨做事,从不苛刻下属,有过的必罚,有功的也必有相应的升赏。朝廷不同意,她会为下属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