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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妄踏上木质的台阶,大概是年代久了,木板嘎吱嘎吱地作响。

江阳县最近总是多雨,墙布都有点潮湿,边缘微微翘起,上面印着青色的竹枝,还有一两点霉斑。

他一只手提着行李箱,一只手握住那枚钥匙,金属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明明毫不锋利,却磨得掌心生疼。

他停在了三楼,307号房间的门口。

外面风雨飘摇,走廊里安静得近乎死寂,廊灯昏暗低沉,绿色的玻璃灯罩,照亮走廊上一副劣质的仿画。

祈妄还记得这间307号房间里的所有陈设,天花板破损了一块,衣柜旁边是一个木色的五斗柜,床头垂下一支藤编的吊灯,盈盈照亮了喻年泪流满面的脸。

他从八年前离开国内的那天起,就很少再生起胆怯的情绪。

可是现在他站在307的门口,手中的钥匙却重如千钧,迟迟不敢插入门锁。

隔了许久,他才转动了门把手,屋子里漆黑一片,他顺着墙壁找到了开光,啪得一声,房间里灯光大亮,照得一切都无处遁形。

屋内的一切与八年前分毫未变。

藤编的吊灯还挂在床边上,两张靠在一起的单人床,铺着雪白柔软的被褥,上面各放着一个深蓝色的靠枕。

五斗柜上放着原色的花瓶,里面斜斜插着两只仿真的柳枝。

房间简单,干净,说不上设计的美感,但落地窗宽大敞亮,布局开阔,也能让人心情舒畅。

祈妄拎着行李箱走了进来,他把箱子扔在墙角,自己慢慢绕着房间看了一圈。

这间卧室虽然冰冷,像是没有人烟,却又不是毫无生活的痕迹。

他打开衣柜,看见里面满满当当地挂着几件衣服。

最外间两件很是眼熟,一件是黑色的外套,手腕处有古铜色的钉扣,一件事薄款的蓝色羽绒服,帽子上有一圈白色的毛毛,正好能把脸包起来。

祈妄站在衣柜之前,抬起手捉住了一只衣袖,像是隔空在和谁握手。

他认出来了,这是他买给喻年的衣服。

在喻年十八岁的那个冬天,他误以为喻年是家道中落出来打工的小倒霉蛋,怕喻年没有新衣服,特地把喻年拽出来买了两件冬装。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这两件衣服也许早就被丢掉了。

可它们却好好地挂在民宿的衣橱里,被打理得干净崭新。

古铜色钉扣擦过祈妄的手指,冰凉的触感像刀刃滑过。

他又翻了翻旁边的衣服,有好多件,驼色的羊绒大衣,挺括的黑色风衣,刺绣的棒球外套,甚至还有一套长长的法兰绒睡袍,底下还有几双男士球鞋与靴子,把衣柜塞得满满当当,却都不是喻年的尺寸。

祈妄翻过其中一件里面的标签,发现都是XL的尺码,对应的是185—190cm的男生。

这是他的身高。

衣袖从祈妄的手里滑了下去。

他望着这满满一柜子的衣服,想象着喻年站在这间房里,往衣柜里挂着衣服的场景。

他不知道喻年在想什么。

对于一个背叛之人。

对于一个出卖了自己去换取前程荣华的人,喻年到底是以什么心情包下这间卧房长达七年,不仅如此,喻年还细心准备了这么多东西,就好像……

就好像喻年一直觉得,他随时会回来。

这个事实让祈妄的心口狠狠被撞了一下。

他没有关上衣柜门,就这样坐在了对面的单人床上,望着里面发呆。

他想起老板娘刚才跟他说的话,“那位喻先生,每一年的11、12月份都会来住几天。我也跟他聊过几句,他说他是来等人的,但只有最开头几年他是这样说,后面几年,他说他只是回来看看。”

“可他这个人嘛,口是心非的,我也知道的。他一直叮嘱我如果有个叫祈妄的人来了这家民宿,或者我在江阳县看见这个人了,请一定要通知他。”

“我这间民宿生意根本不好,早就该关门了,是喻先生给了我一笔钱,让我一直把民宿支撑到现在,他说他怕祈妄先生你回来的时候,民宿却不在了,那你们不就要错过了吗。”

“一年一年的,我也没想到我这家民宿能做上这么久。也没有想到,祁先生你现在真的过来了。”

老板娘说这句话的时候,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很快很轻地擦了脸,不明显地揩掉了眼角一点潮湿。

她是笑着在跟祈妄说话的,像一个热情周到的老板娘在跟客人闲话家常。

可祈妄却隐隐能感觉到,她大概是有点责怪他的。

毕竟他来得这样晚。

这间民宿屹立在此地,只为了迎接他一个人,孤单地等待了整整八年。

他却一直不来。

祈妄在床边垂下眼,他想起他上楼之前,老板娘又喊住了他。

“祁先生,您要是进房间最好四处看看,我们柜子里可能放了些零食点心,您看看呢,说不定有你想要的。”

他倏然品出了一丝不对劲,站起了身,走到了五斗柜前。

他一层一层拉开柜子,最上面两层确实放的都是零食点心,塞的还都是喻年爱吃的,还有一些颜料画纸之类的东西,可是到最后一层,里面却一下子空了起来,只有一个红色的饼干盒子。

那是“朝十”的点心盒子。

祈妄把盒子拿出来,他半跪在地上,坚硬凹凸的地板角落抵着他的膝盖,硌着很疼,可他浑然不觉。

他用了点力气,打开了那个盒子,手臂僵硬在了半空中。

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三封信。

每一封都用漂亮的火漆封好口,喻年的字体修长飘逸,写着“祈妄亲启”。

信上也写着时间,分别是2016,2018和2021。

祈妄把这几封信拿了出来,时间太久了,纸张似乎都有些脆,这让他的动作小心翼翼。

夜间的寒风似乎从窗户的缝隙里灌了进来,他没有开空调,屋内冷得像冰窖。

他望着信封上的“祈妄亲启”,隐约觉得这像一个潘多拉魔盒。

喻年等待的这些年全在这些信封里,他一旦打开,就能直接触碰到属于喻年的过去。

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但从他踏进这家民宿开始,他已经隐隐明白了,喻年所经历的八年,远比他浮于表面的了解要仓惶痛苦得多。

只是停顿了几秒,祈妄就找到了最早的一封,撕开了信封。

这封信写得很犹豫,一直在涂涂改改,漂亮的信纸上都是黑色的叉号和黑点。

“祈妄,今天又是11.30号了,我跟你告白的那天也是11.30号,我现在住在江阳县的山行民宿里,外面很冷,又是一年冬天,我看见了很多游客,他们也去了当年我们去过的游乐场,矿山公园,坐了摩天轮和铛铛车。

其实我不应该来,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想到你,还让我显得很没出息,明明被你抛弃了,可还是忘不了你。”

写到这里,喻年的笔尖应该是在信纸上顿了顿,留下一滴圆圆的墨水。

“可我就是这样没出息。

你刚离开我的第一年,我过得也挺好的 我在准备自己申请学校的作品集,跟我的朋友们旅游,在海岛上看烟花,参加聚会,很多人喜欢我,跟我说好听的话,逗我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约会。

我也想答应的,祈妄,我也想答应的,可是我总是会想到你。

我会想到你不知道在哪里,你在念书吗,考上了心仪的学校吗?你遇见了新的人吗,还是依旧记得我?

说来不怕你笑话,我甚至去了C大的门口,我蹲守在那儿,一个个看进出的学生,可是里面没有你。我托了他们去打听,可他们还是跟我说,C大没有祈妄这个人。

好吧,中国太大了,学校也太多了,你也许有了别的目标,也许是无法面对我。

但是祈妄,如果你回了江阳县,可以来找我吗?

我已经不怪你了。”

写到这里,又是一条划掉的黑线,涂涂改改。

“还是有点怪你的,我这个人,我对你的感情难道就值三百万和一套房吗?想想都觉得我身价太低。

可是我现在也想明白了,我知道你的为难,我哥哥姐姐肯定给你施压了对不对,他们为难你了,你是不得已,才收了那笔补偿。

但现在我出国读书了,我也攒了我自己的小金库。

祈妄,我可以养你的,你来找我好不好。

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你跟我一起去读书吧,我买了一套在伦敦的小房子,有独立的花园和泳池,周围的邻居也很好,周末还会给我送点心。

我这个人其实很好哄的,你跟我说一句对不起。

我就原谅你。”

写到最后几句,信纸上不知是落了眼泪还是水滴,信纸干巴巴地皱了起来,以至于这几行字都有点模糊,看着委屈巴巴的。

在信纸的最后,又寥寥添了几句话,大概是随手写的,字迹要潦草许多。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可怜。

你走以后我在咱们家里等了你一个月,可能是天太冷了,我发烧了,还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真觉得我这辈子都不想见你了。

可我又舍不得。”

喻年说,可我又舍不得。

落款是2016年。

祈妄的手轻轻颤抖起来,他还维持着半跪在地上,胸腔痛得几乎难以呼吸,不得不弯下腰,一直坚硬的背脊弯曲出弧度。

2016年。

喻年在这件卧室里写下了给他的书信,而那一年他在哪里。

他在遥远的瑞士,那一年他与曾南岳相遇,没有就读当初那所县城的高中,高考,而是跟着曾南岳离开了。

他在上语言班,跟曾南岳学习绘画的艺术。

连祈妄这个名字都一并模糊,他学习的班级里,同学和老师会叫他Lidio。

祈妄缓慢地撕开了第二封,这一封来自2018年。

一开头喻年的字迹就有些潦草凌乱。

“祈妄,展信佳。

对不起啊,祈妄,我知道你没有收我哥哥姐姐的钱了。

真的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我不应该这样怪你。

我跟哥哥姐姐吵了很大一架,现在我又离家出走了。

跟你相遇开始,我好像总在离家出走,可是这一次没有你和宋老板收留我,照顾我了。

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一直在找你,我哥哥姐姐终于跟我坦白了当年的事情,说他们怎样逼迫你,说你其实并没有收钱,我跟他们发生了很多冲突,所以现在我又搬出来了。

我还去找了宋云椿,她告诉我从一开始你就连她的红包都没有要,你对我的照顾,你对我的感情都是真心的。

我好高兴。

但我也很难过。

你去哪里了呢?祈妄。

我要到了你的地址,我哥哥姐姐帮我查到了你当初的去向,说你借读在宿朴一中。

可是等我到了那个小镇上,学校里的人说你只借读了两个月,就办理手续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我现在很害怕,祈妄。

其实我都情愿你真的骗了我,拿了钱跑路了,因为这样的话你还有房子和钱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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