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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初觉得这个地方是比别的座位要强的,因为同座既没有一坐便会岔开腿的短衣帮,也没有尖叫着乱踢乱打的儿童,只有几个正在打盹的老妇人。然而车过了几条隧道后,这几位老妇人忽然转醒了,她们看起来互相认识,很有默契地对坐在她们中间的于曼颐产生了好奇。

“姑娘,”一位高邮口音的问道,“你怎么自己坐在这里?你男人呢?”

于曼颐:……

“她是一个人,”另一位老太婆了然地替她解释,“她一定是去上海找她男人。”

于曼颐:…………

“可怜的,”第三位老妇人见她一脸灰尘,疼惜地用手上帕子擦了擦她的眉眼,“这些后生都没有责任心,叫年轻媳妇自己跋山涉水地去找。怎么都不知道回来接呢?”

“莫伤心,姑娘,”高邮老婆婆睁大浑浊的眼,安慰道,“我活了八十三岁,最重要的人生经验就是,不要指望男人。”

三个阿婆都很真诚,于曼颐也很难搪塞。她点点头,应道:“是,指望不上,指望不上的……”

思考了一下,她又微微调转话锋。

“不过有的,也还好,”她说,“有个别的,应该还可以……指望一下。”

火车穿山,老婆婆们很快又开始犯困,人岁数大了就是这样,于曼颐也终于得来一些清净。而人一清净下来,心中就会多出许多念头——

例如,于曼颐忽然在这一刻想到,其实她也不知道宋麒指不指得上,扪心自问,她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去找宋麒……她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呢?

是他的学生,朋友,恩人,还是共享一个夏天交情的旧相识?她觉得自己是很熟悉宋麒的,但这“熟悉”是否只是她单方面以为的,于曼颐不确定。

如果交情仅按日子的长短来算,那她和宋麒的交情很薄。一个夏天加上十日的地窖,甚至比不过普通的同学。

然而交情如果按相互的亏欠来算,那她和宋麒之间又很深——他欠她一条性命,她欠他许多自由,和一份给予她离开勇气的函授文凭。

于曼颐一边想着,一边从钱袋里把小邮差的手表拿出来,戴到了自己手腕上。金属的表带贴在手腕上,把人的意识也冰清醒。她低头去看表盘,计算出离到站还有四个小时,她要用这四个小时考虑清楚她接下来的去向。

她在于家的时候是没有考虑过这件事的,那时候她满心都是恨和逃,仿佛被猎人追捕的兔子,脑子里只能想着眼前的生路。然而这辆前往上海的火车竟然成了她脱离危险后的第一处避风港。它在铁轨上轰鸣着前进,用地理上的移动标志着她即将前往的新生。

于曼颐用一些牲口的骨头摆在了自己床上,又用绳子把那些骨头捆起来。这样大火之后,别人只会觉得是于家不干人事,为了防止小姐逃婚把她捆在闺房里,和家中其他人一同葬身火海。

况且,就于家剩下的那些人——一个已经被怨恨刺激得有点疯癫的三妈,只想独善其身的二妈二叔……没人会主动追究这场大火的真相。至于那些没走的下人,他们都要把树倒猢狲散的人性写在脸上了。

秒针滴滴答,于曼颐盯着自己的手腕,继续计划。

她自己剩下的钱,加上小邮差刚才给她的,她手里又有了十八块大洋。她拿出一块坐火车和过江,还剩下十七元,足够她用到找到工作了。她有文凭,找工作不是一件非常困难且需要旁人协助的事,就像那位游家的姨太太,去上海以后就需要方千去拜托自家姑父……她不需要。

于曼颐发现自己只是很单纯地想去找宋麒。她不再需要宋麒为她做什么,也没有像几位阿嬷口中所说“指望”宋麒什么。她只是想与宋麒再见一面,如果他恰好没有自由恋爱的话,她也可以和他多说一会儿话……宋麒恋爱了吗?他们大学生一般都会自由恋爱的,比如她表哥。

于曼颐忽然有点心烦,她又把脸垮下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想起宋麒或许会自由恋爱就一肚子火,她只是忽然很暴躁地把钱袋里那张欠条拿出来,心想,他还因为骗我齐颂的事,欠我这个东西呢!

那她就用这欠条,叫宋麒请她去吃顿很贵的饭好了。即便他自由恋爱了,那她用这欠条做由头,叫他陪自己吃顿饭,总是不过分吧。

就这样了。

想通了这一点后,于曼颐立刻推醒了身旁那位又睡过去的老婆婆,问她有没有随身带梳子。老婆婆半睡半醒地从衣服里掏出一把木梳,帮着于曼颐把头发拆开,又在她背后铺下来,用梳子一下下的梳顺。她头发本就浓密乌黑,被这样梳了一通,又立刻变回了体面精神的样子。

“要去见心上人,是要打扮好的呀,不要很穷酸的。”老婆婆说,因为没牙,嘴巴瘪瘪的。

于曼颐逃难一整夜,有点犯困,也没有力气辩解什么。她由着老人摆弄她的头发,为她梳出一个前面有头帘,又在脖子后面用发卡别起来,而不是扎髻的造型。火车过隧道的时候她通过车窗照了一下,有一些不习惯,但老人说,现在上海的年轻女孩子都梳这个发型,是一个电影明星带火的。要是她去烫一下,就更好看了。

“我们街坊说烫头的人都是狐狸精。”于曼颐控制不住道。

“封建死了。”老婆婆瘪嘴一撇,不看于曼颐了。

一等车厢连接处有一处可以关上门的小隔间,于曼颐快下车的时候溜了过去,在里面把衣服也换了,换成之前照着方千做的那套学生装和百褶裙。她换了衣服回到座位,三位老婆婆一致表示:“这件好看多了嘛。”

经过了大半天的车启车停,换了发型、也换了衣服的于曼颐终于抵达了上海火车站。她还是紧抱着自己的包袱,又把已经缠在腰间的钱袋攥在手里,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调动着上次来这里的记忆。

她倒是不路盲,但是她不知道怎么直接从火车站去宋麒家,于是只能先走到报名画室的吉安路,然后绕去宋麒所住那条里弄的方向。

她越近就越紧张,越近就越害怕,摸着那张欠条时撞起的胆,每走一步就泄一点。于曼颐就这么双脚朝前身子朝后的扭捏到了那条里弄,脑海里正在组织与宋麒再见的开场白,迎面撞上一个拎着菜篮子出来的阿姨。

“啊呦!”对方大喊一声,差点被她把东西撞掉了。

于曼颐不认识她的脸,但这声音好熟悉。借住的那一夜,她们两个隔着门板互相听到过彼此。每一个上海阿姨都有自我辨识度的“啊呦”。

此外,每一个上海阿姨都对生面孔很敏感,也很警惕。于曼颐被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终于迎来了命中注定的拷问:“侬是撒宁啊?”

她问她是谁,于曼颐也不知道该如何自我介绍。她只能深吸一口气,道:“我来找宋麒……”

“宋麒?”房东阿姨语气意外,“他早就搬走了呀,他不住这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