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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扶着于曼颐的肩膀将她介绍过来。

“既然你说那些月份牌的专业画室太贵,这一次又只是小幅试水,那我便当你不想在稿费上投入太多,”她说,“那便用我的学生好了。”

“那推销时可否依然使用姜校长门生的名头?”

“自然可用。”

“那便好说,”李老板挥挥手,“不过我想画的是十二生肖全套,姜校长一张要价500,整套下来可谓天价,不知这位门生……”

于曼颐几乎脱口而出“50即可”,被姜玉在脖颈后掐了一把。她立刻闭嘴,听到姜玉说:“十二张图费时费力,我像她这样资历时,百元一张恐怕是有的。”

这整数的算式让于曼颐在动用算数时毫不费力,毫不费力而激动!

李老板面露迟疑:“这只是个学生,我本想着,800元就……”

不等姜玉开口,于曼颐立刻道:“我想也是可以的。”

她感到姜玉在她脖子后面轻拍一把,拍出一丝恨铁不成钢与缺乏眼界。于曼颐侧目,心道姜校长,你未免饱女不知饿女饥,又饥又急迫!

她自己松了口,姜玉也不再替她与李老板拉锯了,转而又和另一位专做美术的出版社经理谈起了学校出画册的事。这是于曼颐头一次看见姜玉不在学校的样子,真是言笑晏晏,推杯换盏,看来她还有的学呢。

那李老板又与于曼颐商谈几句,便和她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转而和宋华章说起别的事来。

宋华章看起来只是组局而不谈什么切实的生意,于曼颐听到她笑吟吟地问李老板:“月份牌想尝尝鲜,是不是连环画也眼红了?听说这门生意近来也很好做。”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李老板道,“况且也没找到门路。”

“门路到处都有,”宋华章道,“这可是真是出版界的好时候,整条苏州河沿岸,全都是叫你们这些出版商占了,赚得盆满钵满。”

真是哗啦啦响的铜钿,每个人都在为了碎银琢磨,于曼颐也不例外。这邀请函真不愧是一张门票,她粗略算了方才李老板所说工期——

三个月,十二张,800元,她与尤红稿费和画作一人分一半,完全来得及。于曼颐在这个时刻算数变得非常好,好到她不再需要在那个本上一笔一划的计算。

“姜校长,”她说话间凑过去,“你少喝一些吧,我在楼下等你结束。”

“不必,不必,”姜玉回头看她,“时候晚了,你先回去吧,散场时自然有司机接我。”

“可……”

“回去休息吧,”姜玉道,“三个月十二张,接下来你得狠熬呢。”

十二张自然要狠熬,还好有尤红帮忙。于曼颐看姜玉忙着与人谈话,没有和她太多解释,便自己退到楼下了。

虽说在姜玉那很低,但800元可真不是一笔小钱,这是于曼颐前几日想都不敢想的一笔数字,今日就这样砸到头上,叫她真措手不及,兴高采烈,满心都是与宋麒的分享欲!

她穿了那么高的鞋跟,仍然是快步跑下楼梯,踩得木质地板“咔哒咔哒”的响——

什么叫柳暗花明!这就叫柳暗花明!什么叫苦尽甘来!这就叫苦尽甘来!她答应尤红不会独自发财,这现世福气未免来得太快!

于曼颐一路半跳下去,抬眼时才发现宋麒不在她指定的位置。她心里微微一沉,好在视线一转,便看到这人从大厅另一侧走回来,边走边打理那件被挂在手背上的外套。

于曼颐快步走过去:“你去做什么了?”

“我衣服叫人泼湿了,”宋麒十分无奈,“我和你讲,有个女孩子与我搭话,故意将酒杯泼到我身上……”

真是出乎意料的走向,于曼颐松了口气,没理他。

“我被搭讪你都不急?”宋麒跟上她。

“搭就搭了,”于曼颐道,“又不是挨了枪子,我还当你忽然又去做什么要紧事了。衣服给我看看。”

他今日穿的西服外套颜色偏浅,真是泼上好大好显眼的一片红酒渍。于曼颐拎着打量片刻,给他出主意:

“这酒渍过夜就不好洗了,我宿舍旁有个洗衣行,你要是愿意送我,就顺路送过去洗一下。”

“倒是顺路,不过拿去洗了我就只能穿着里衣回自己家了。”

“不用,”于曼颐又说,“你上次落在我那那身衣服我还没还给你,你从洗衣行出来,走几步就是我宿舍,我拿下来给你。”

又能送于曼颐,又能去她宿舍楼下拿衣服,今日这酒倒是泼得物超所值。姜玉和宋华章都在二楼,他俩没再去打扰长辈,去拿了于曼颐的大衣,便去门外叫了辆等着的黄包车,往编译所的宿舍方向去了。

他们来的时候只是天色微暗,这会儿已经完全黑了。两人坐上黄包车又开始斗嘴,说说笑笑间共享了那赚了大钱的消息。

“真是好阔气的于小姐,”宋麒道,“我看你日后只怕是更嚣张了。”

于曼颐立刻从皮包里摸出一枚硬币:“的确,赏你拿去洗衣服,日后要更听我的差遣。”

宋麒回绝:“这嗟来之钱我收不得,我也是很有自尊的。”

说话间黄包车便到了洗衣行,里面灯光微亮,还有员工在工作。宋麒下车进店,于曼颐和车夫道:“请再往前一些,再有五十米便到了。”

五十米这个距离很微妙,走起来并不遥远,但五十米的距离往往附带一个转角。这转角让人对即将看到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能在转过去的瞬间,意识到形势不同预料。

车夫停车了,于曼颐也一脸意外地从车上站起,因为急着下车,险些被车架绊倒。她紧捏着皮包,手指骨节紧得发白,匆匆忙忙地拨开那些本该住在一楼、此刻却站在院子里的编译所同事们。

房间里是一阵一阵的尖叫,刺耳到了极点,又惊恐到了极点。

“怎么了?”于曼颐随手抓了一个人询问,对方回过头时候她才看清,这是曾约她喝咖啡的同事路人甲。

他们的宿舍是这片区域较为精致的一栋二层小楼,夜色降临后打开灯,沿街的窗户便能看见小楼里温馨的橘色灯光。

这栋温馨的楼现在明显不同往常,那叫声太凄厉了,凄厉到于曼颐能理解这些人为何不敢靠近。

“于小姐,”路人甲明显也被吓了一跳,慌张中连夹杂的英文都不说了,“你那位叫尤红的舍友是怎么回事?她家里来人,都要将宿舍砸了!”

……尤红?什么!

于曼颐脸色一变,放开路人甲便要往宿舍里走。然而她刚迈出一步,房门里便噼里啪啦地砸出一堆行李,连带着许多颜料和被撕毁了的画作,全是于曼颐宿舍房间里的东西。

先被推出来的竟然是住在宿舍隔壁的袁晚,她堪堪站稳,破口大骂道:“你们讲不讲法律?这里是上海,是上海!光天化……众目睽睽抢人,我要去去巡捕房报警抓你们!”

“你去!你去就是了!”一道陌生的女声传出来,噪音夹杂着明显是尤红发出来的尖叫声,“契上是她的手印,白纸黑字的五年,去哪里都是我们占道理!”

于曼颐的脑海在听到尤红声时便一片空白,等到她被衣冠不整地推搡出来,她几乎是本能地冲过去,将刚脱离魔爪的尤红护到身后。

“你们干什么!”

“这又是哪来的臭丫头?”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从屋子里钻了出来,后面又跟了几个五官模糊的男男女女,“你给我让开!我们自己家里的事,外人插什么手!”

“尤红是我舍友!”于曼颐喊叫间忽然也感到一丝无力,“你们凭什么砸我们的东西,你们……”

“别乱敲诈!没碰,你的东西我们一样没碰!”那男人走过来,抬手便推搡于曼颐,“你这姑娘也是蠢笨,和人同住都不问清楚背景么?你和她一起住,好人家的姑娘谁和她一起住!”

“贱人!”一个站在男人身后的女孩子忽然指着尤红,尖声道,“你那不检点的娘勾引我爹,带你一块嫁进尤家,你还真当自己是尤家的小姐了,花着尤家的钱学起了美术,还考来这里躲着……我爹都被你娘俩克死了,你倒过上了好日子!”

“他自己生病和我有什么关系——”尤红刚开口,那男人便伸手将她头发抓住,拖着往外走。

“签好的契去纱厂干五年,你跑什么?你跑了那用来做葬的钱谁来还?你——”

他忽然胳膊吃痛,回过头,发现是被于曼颐咬住了。她刚才被喝止后便陷入呆愣,男人还当她个小姑娘见着这么多人怕了,谁知她反应过来后,反应忽然无比激烈,像是忽然失去了理智似的。

他一把甩开于曼颐,将她推到地上,然而她迅速爬起来,一边起身一边喊:“你们放开游姐姐!”

于曼颐没叫过尤红姐姐,尤红惊慌中听到这陌生称谓,只来得及抬头看一眼,瞧见于曼颐眼睛都是血红的。

“你们放开游姐姐!你们这些吃人的黑心狗,我要将你们游家人都杀了——”

她如疯了一般扑上来咬人,被那男人甩开,又不知疲倦的往上扑,扑得旁边看着的袁晚都害怕起来,过去将她拦着了,她实在担忧于曼颐和那男人中间要死一个。

那班人也被于曼颐的阵势吓到,迅速地撤退,迅速地钳制着尤红离开。于曼颐最后一下被摔得狠了,再抬头的时候,才看到那些人已经声势浩大地将其他试图阻拦的同事都推搡开,竟然上了远处一辆黑而大的匣子车。

她还有理智吗?于曼颐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脑子里都是炸开的血,那漫天的纸钱从绍兴烧来了上海,还是烧不尽这些吃人的黑狗。游姐姐又要死了,游姐姐又要再死一次了,她上次没救下她,她这次还是救不下她!她为什么总救不下她!

有人匆匆拨开人群将她扶起来,将她揽在怀里,容她大哭。于曼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抖得如同筛糠,她终于认出了来人是谁,急促地告诉对方:

“宋麒,他们又把游姐姐抢走了!他们又抢走了又抢走了又要把她逼死了!!她又要上吊了她又要死了我要去救她救她救她啊!”

“能救,能救,”宋麒远望一眼那消失在夜色里的汽车,回过头时尽量将语气放缓,尽量让她恢复理智,“我和你一起救,这次一定能救,曼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