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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这次去不成。”宋麒皱起眉,他那报纸复刊近来正到繁重关头。

“你不去才是最好的,你和当初去的时候样子变化不多,好多扫盲班的都认识你……你若是一起回去了,才叫我们更引人注目了。”于曼颐一语中的。

宋麒仍在犹豫,于曼颐走过去靠近了他身体,苏文立刻识时务地移开了视线。

她牵着宋麒手,指腹在他手背上打圈摩挲,身子贴近他手臂,在他耳畔道:“宋麒,我就回去这一次。这次给游姐姐上了坟,我就再也不回了……”

宋麒:“或许八月,等我忙完了……”

“她忌日是冬天,今年清明也没人。我们那有习俗,人刚走这两年,这两个日子是很要紧的……若是再晚,我去说什么,恐怕她也听不着了……”

“你怎么又用这些封建残余的东西来说服我?”

“你当真不信么?虽说是封建残余,可我在这些事上,倒真是很信的……宋麒,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要记着,这人刚走的前两年……”

“你说这话做什么!”宋麒立刻打断她。

两人拉拉扯扯,终于有了结论,叫在一旁等着的苏文十分难熬。宋麒终于放开于曼颐,任她与苏文一道约定了回绍兴的日子,约好了便又回去陪尤红了。

两个男人目送于曼颐将病房的门关上,终于对视了一眼。宋麒似乎有话要说,而苏文已经被他俩的耳鬓厮磨弄得不堪忍受。

“苏老师,你比我大一些,我讲话是应该客气一点的……”宋麒道。

“你快讲吧。”苏文催促。

“我是要说,”宋麒神色严肃,“我这次实在没办法和你们一道,但她要是回绍兴出了事……你也不用回来了。”

苏文:……

“你这话可一点都不客气啊。”苏文无力地回击。

*

于曼颐离开绍兴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自己会再回来,如今踏上归途,心境已与离开时截然不同。

苏文找人打听了镇上的火车时刻,最终规划出一条她先前没走过的路线:

先坐火车去杭州,再坐夜航船走水路去码头。不回乡下,直接城外找一辆黄包车,去姑娘坟祭拜之后,在去镇上稍作歇息,等到下午便有一辆直达上海的火车发车。火车开一天一夜后,他俩便能重回上海东站,和等他们回来的宋麒汇合。

于曼颐如今已经不必再为了路费与吃饭发愁,她如今所要在乎的只是时间够不够。夜航船天明时将抵码头,于曼颐谨慎地用一块纱巾围上下半张脸,在苏文的搀扶下走到了岸上。

双足踏上故乡土地的一瞬,她感到心脏竟产生了微妙的共振。

她曾经如此痛恨这里,她想是看不到尽头的河流将她封在了故乡里。而后她冲破了这里,冲向了河流之外的广阔天地,以为那里迎接她的将是无边的光明……

然而,然而,那广阔天地间,仍然是重重考验,重重难关。那天地间多的是比于家、游家更坏的人,更贪婪的恶鬼。这世界仿若一个蛋壳外又生出新的蛋壳,而她每一次打破旧的蛋壳,都要用尽全身力气,受尽诸多痛楚。

可即便受了再多痛楚,于曼颐想,若是让她再选一遍,她仍然会选择挣脱,仍然会选择打破。那蛋壳外的世界固然危机四伏,但她找到了与她并肩作战的人,也不停捡拾新的武器,只要她举起尖刀,她就拥有抵抗的权力。

但她若是缴械,若是臣服,那蛋壳便会将她封在旧日世界中,最后将她关进那个通往北方的花轿,再由花轿将她送往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等到石砖泥瓦真正将她封起来,她恐怕就再也无法逃脱。

于曼颐这样想着,又坐上一辆由苏文谈下来的黄包车,和他一道前往姑娘坟的方向。

车过荒郊,黎明里的山麓雾气深重,于曼颐再次在雾气中看到了那座废弃的丞相坟外堆积倒塌的石像生。她看到了青石雕刻的无人端坐的太师椅,看到了影影绰绰的牛首与羊角。

她上次来这里还是清明,路上遇到一些人,而今日的时间,时辰,姑娘坟里注定只有她与苏文两个人。于曼颐甚至希望看到那位曾经来给游小姐上坟的小丫环,然而这注定只是希望。按她当时的岁数算,她应当也嫁人了。

这是这里的女孩子躲不过的命,这许多年来,或许也只出了一个游筱青,靠死躲过去了,又出了一个于曼颐,她逃出去了。

要么逃离,要么死。能否改造呢?于曼颐也不知道,毕竟当初游筱青叫人转达过她,这世间只有彻底打碎的,和重新塑起来的。

她和苏文一道跪下了。

他们不见故人,不进城,连纸钱都是从上海买了带过来的。于曼颐侧过头,看见苏文又拿出了一叠折起来的小纸,竟然都是用铅笔、炭笔、钢笔,画出来的游筱青的样子。

于曼颐抬起眼,看见苏文一言不发地点起火,将那些纸片一张张地丢进了火里。

那些纸片很明显不是同一时间画的,有的甚至只是拆开的烟壳。那是苏文在广州和上海的日日夜夜里,在无数个工作的空隙里,用随手拿起的纸片画下的他记忆里的样子。他记忆里的游筱青,永远站在石桥上看落英。

于曼颐在这个时刻决定原谅苏文了,毕竟人的弱小和懦弱只是当下的缺点,而不是永恒的罪过。至于游筱青是否原谅,她自己会做决定的。

于曼颐也低下头,将手中的纸钱扔进了火里。姑娘坟上一缕袅袅青烟,游筱青的故事,终于在这里结束了。

苏文给了那黄包车夫不少钱,他一早带他们来姑娘坟,下山以后还要带他们去镇上吃饭,后面这段路就稍长了。车不会经过于家和游家所在的那片土地,但走到一处河道时,于曼颐还是叫停了师父。

“苏老师,你记不记得靠近城外河道的那家布店?”她问。

苏文回忆片刻,他也不需要太久回忆,他们这地方太小了,位置加上做什么生意,很容易分辨。

“记得。”

“从这过去,很快就能回来,”于曼颐又将纱巾戴上,“我去给她送个东西,你能否在这等等我?”

“哎,宋麒说……”苏文摇摇头,“你去可以,但我要和你一起。师父,你再等我们一下。”

师父面露不满,苏文只能又给了他一点钱。

时间太早了,出门的人也很少,再加上雾气深重,这都能帮着掩藏曼颐和苏文的行踪。他们步履匆匆走到那处布店外,招牌没有变,门半掩着,门外放着刚拎出来的水桶,水面还在摇晃呢。

于曼颐的嘴角在面纱下面勾起来,她从怀里拿出一个绣了花的钱袋,里面装得鼓鼓囊囊的,全是钱,还有一枚金戒指。

她把钱袋拿给苏文,说:“苏老师,你帮我把钱袋,挂到那个水桶上,行不行?”

苏文点点头。于曼颐不得不说,苏老师有一个非常突出的优点,就是跑得快,他跑得真的好快,他当初怎么非要学美术,不去做运动员呢?或许会更有前途。

他用不逊于当初将尤红送去医院的跑速跑到水桶边,敏捷地将那个钱袋挂上去,又跑回来。两人一高一低藏在晨雾里,躲在墙边,看到布店老板娘很快走出来,身形在看清水桶上的钱袋一瞬僵住。

她俯身将那钱袋拿起来,里面的钱沉得她几乎捧不动。她打开钱袋,看到里面的金戒指,又抬眼四处张望,似乎想喊,又控制住了。

“……傻姑娘!”她最终给了于曼颐这个称呼。

苏文和于曼颐偷笑起来。于曼颐在当地的名声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了,布店老板娘都知道不能大声地喊,只能反反复复地在雾气里叫她:

“傻姑娘!回来呀,你出来与我见一面呀!你……这钱袋……哎呀,傻姑娘啊!”

她的声音消散在雾气里,苏文与于曼颐已经离开了。

他们如同和宋麒所约定的一样,根本没有进以前的旧城,剩下的路就直往镇上去了。苏文这趟路程倒是安排得合理又紧凑,等下午的火车开了,他们就能顺利地离开绍兴。

这实在是一条很长的道路,黄包车夫将他们拉过青石路,又拉过一段田埂。快到镇上时,车夫用毛巾擦了擦汗,忽然回头问道:“二位是当地人么?”

“不是。”于曼颐立刻说。

“哦,听口音很像。”

“我们是下游另一座镇子的。”苏文也道。

“咦?”车夫多嘴问了一句,“既然是别的地方的,怎么会去姑娘坟呢?那埋的,都是我们这里未出阁的姑娘啊。”

苏文看向于曼颐。她还是用纱巾遮着脸,露出一双明亮机敏的眼睛。

“我们有一位表亲,父母双亡,姐姐嫁来了这里,便来投靠,”于曼颐道,“然而自己也早早去世了,真可怜啊。”

“的确可怜,我竟没听说过这个女孩子。我们这里这么小,鸡毛蒜皮的事,都会传得家喻户晓……”

“是么?”于曼颐忽然开口问,“那老伯你想必也听说了于家那场火吧?”

苏文很震惊地看向于曼颐。

“……这事在我们那边传得不像样,都叫我很好奇了,”于曼颐沉稳地追问,“后来这于家到底如何了呢?”

她这话简直问到老伯心坎里了。

“嗨呀,这可是我们这儿这些年最大的新闻了!这才是真正的家喻户晓,我想讲一讲,都没人愿意重复的听!这事,恐怕得从那位于二小姐的姻亲说起……”

“前面的事我都听过了,”于曼颐说,“我只是好奇起火之后,发生了什么。”

“起火之后?”老伯脚步放慢,回忆片刻,随后加快了步伐,“起火之后,于家那两个当家的,于老爷被砸得痴傻了,那位三少爷则被烧坏了脸和嗓子,腿也瘸了。”

“二少爷和二少奶奶当时在寺里与他们大哥待着,听说起火了,兄弟二人急忙去救。于家大院被烧毁了前厅,于老爷的痴和三少爷的残废就是那横梁砸下来导致的。”

“二少爷和他大哥合计一番,便将于老爷接走照看着了。”

“于家的地呢?”于曼颐问。

“于家的地,都赔出去啊!”老伯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他们收了那位定亲的财主许多钱,拿到手便投资出去,然而那位于二小姐跑了,那位财主人财两空,当然不认!”

“他要找于家讨说法,然而一个痴了的老爷子,一个病弱的二少爷,一个出家的和尚……这谈什么呢?最后还是二少奶奶做主,把于家没被烧了的宅子和田地,都赔给那位刘财主了。只剩下很少一些钱,叫二少奶奶拿去新买一间小宅子,把痴了的于老爷接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