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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忘很耐心地往下听。

他发觉自己很喜欢听彭家辉聊星星。

彭家辉每次琢磨着怎么对星星好,每次给小孩儿买点什么带他去哪儿玩,姜忘都能心情愉悦个好几天。

毕竟那崽子本质也是他,四舍五入一下就是三十几岁的亲爹在努力补偿自己。

“所以我想来想去,决定这个事听你们的,有人说闲话我再想法子解释清楚,以前也没少被指指点点过。”

彭家辉深呼吸一口气,像是把自尊都放下来一样,看向姜忘道:“兄弟,我在遇到你之前,过得都是糊涂日子,混一天算一天。”

“我真的很感谢能遇到你,听你的话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样子,有稳定收入,能带孩子到处玩,真的。”

姜忘听得脸上发烫,哪想到亲爹突然这么煽情,咳了几声不知道怎么接。

彭家辉连忙道:“是不是感冒了?”

“……可能是,”姜忘继续咳,试图把那股肉麻劲儿咳过去:“这两天还打喷嚏来着。”

彭家辉说到这,心里疙瘩也捋平许多。

他干笑一声,半开玩笑道:“分手的时候,关红她乱说话,居然说你在跟季老师谈恋爱。”

姜忘心头骤然一紧,本能地控制所有细微表情。

“你说什么?”-

2-

姜忘很长时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人一旦顺风顺水惯了,很容易这样。像是所有的规则框架都是量身定制,做什么都理所应当。

他喜欢季临秋天经地义,他黏糊着季临秋也天经地义,本能一样根本不用多想。

直到彭家辉突然提起这件事,姜忘才骤然间转换到这个时代小城居民的视角。

同性恋,有病。

他的思路一瞬间变化万千,一路从他和季临秋会不会被全城人指指点点到他可能会失去小孩儿,再到杜文娟如果知道了又会怎么对待他们。

彭家辉显然也觉得这个问题太冒犯,椅子都往后墙靠了下,陪笑道:“你别生气,那女的乱发疯,估计也是吃药了。”

姜忘还在拼命想是哪里暴露,如同急于救一场会吞噬他爱人的野火。

他和季临秋在关红面前靠得太近了?她看见他在雨夜里吻他?还是听其他人讲了什么?

半晌声音干涩的,装作无事发生的平淡问道:“关红说的?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彭家辉坐直一些,意识到他没有立刻否认,脑门的汗流下来。

“你不会,真的……”

姜忘看向他,脑子里在想这个人兜里会不会藏着录音笔。

又为这个念头感到讽刺。

“嗯。迟早要告诉你,也没打算瞒着。”他握紧父亲送来的保温碗,低头抿了一口早就喝干的汤,安静等对方接下来的反应。

像个等待挨打的小孩儿。

彭家辉呆了很久,搓了搓手,站起来又坐下来。

“你把碗给我。”

中年男人拿过碗,又给他把炖出奶香的骨头盛上,小心翼翼把汤倒到八分满,免得不小心溢出来。

“都空了,也没得喝啊。”

姜忘条件反射接过碗,趁着热又喝了一口。

他心里的小孩没挨到巴掌,有点懵。

“我真没想到,对不起啊,我前两天还跟季老师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彭家辉局促道:“其实我对同……对你们这样的也不是很熟,当然了,很多人说这样容易有艾滋病,你们还是……要注意安全。”

姜忘僵硬道:“我都不知道男的和男的怎么上床,平时也就牵个手,怎么可能有艾滋病。”

彭家辉也傻了:“你不知道?”

他像想不通这里面的逻辑,满脸费解:“你确定你跟他真是……那个?”

该不会你们几个全都搞错了??

“是,”姜忘闷头喝汤:“我遇到季老师之前,谁都不喜欢,谁也看不上。”

彭家辉讪讪点头,也没想到自家兄弟会跟自己儿子的英语老师混到一起,强咳道:“你们两看着都挺洁身自好的,应该不会有事。”

“关红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打了她两个嘴巴,因为她气不过想出去到处说。”

彭家辉也不确定这哥们到底有没有香港黑道背景,怕他为这点事杀人灭口,忙解释道:“我威胁她了,她敢乱说我就敢说你碰见她跟三四个人上床,她吓得直接跑了,没事啊。”

姜忘听得哭笑不得,心想这他妈居然也是个办法,又为自己跟亲爹聊上不上床的而荒谬。

都当亲爹哥们了,也荒谬不到哪儿去了,接受现实呗。

真他妈用魔法来打败魔法。

姜忘发觉他情绪还在可控范围内,大着胆子啃起筒子骨上劲道的肉,边啃边听彭家辉继续往下说。

“你们也不容易,平时估计也很小心,现在流言伤人的很,你肯定要保护好季老师。”

“你不觉得反感?”

“我啊?”彭家辉尴尬道:“我被人反感过,所以大概能理解你们。”

姜忘大概能听懂。

亲爹当过许久的醉鬼,邻里之间碰见了难免有怨气,难怪能将心比心。

“——你也知道,我不是会做饭吗,刚结婚和文娟感情还挺好的时候,我经常去买菜做汤,伺候老婆孩子,一直被人背后嚼舌根,说我不正常。”彭家辉摸着头道:“其实一直到现在,我一做饭炖汤,邻居也会阴阳怪气说几句。”

“哟,又在做饭啊?挺贤惠啊!”他模仿着那些人的腔调,笑得很认命:“咱们谁比谁轻松呢,干点啥都得被念叨,真几把见鬼。”

姜忘从来没听过这个说法,他单身二十多年基本不做饭,但虹城这边确实风气保守,男的喝酒打人没人管,天天奶孩子做家务反而会被人当成娘炮。

这一点放在北上广完全是加分项,在小地方反而被扭曲成这样。

“我听关红说了以后,其实也纠结很久,不知道把星望放在你们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彭家辉垂着头,声音变得很平。

“我发现我是个挺自私的人。”

“哪怕知道你和季老师在一起了,第一反应还是想把星望送到裕汉去,让他在大城市学习生活,别跟亲爹一样在小地方吃苦。”

“我希望他能考到北京上海去,最好再出个国,这辈子怎么顺利怎么来。”

“对不起啊,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快速抬头看了一眼姜忘,这一刻变得局促又卑微。

“只要你们能对星星好,别的都不重要。”

彭家辉自从跳槽升职以后,其实一直试图在姜忘面前找回自尊,挺着腰杆说话。

他会故意说自己最近赚了多少钱,打算买个什么样的好房子,就好像这样他也是个很不错的人,配得上和城里最有风头的姜老板称兄道弟。

这是几个月来彭家辉第一次把自己放低到这种程度。

像是好不容易修炼成功了,又当着姜忘的面自己把自己打回原形,展示出从前的所有狼狈无力。

姜忘放下手里的筒子骨,这一刻突然鼻子发酸。

“哎,你怎么说话呢。”他不想让这种气氛持续下去,故作不耐道:“客气成这样,怪害臊的啊。”

“星星喜欢小姑娘,不会被我们影响……他心眼儿可太多了。”姜忘故意挑彭家辉不敢问的事情说,撑着额头道:“小小年纪居然知道拿书店里的小礼物讨人家开心了,还约人家一起去看电影,你不用多想。”

“我跟季临秋也都注意场合,绝对不会当着他的面乱来。”

“这些事……一开始就打算跟你说,也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跟星望妈妈说,不会故意瞒着。”

彭家辉点点头,见他已经吃完了,起身把小桌板上的东西都收拾干净,过了会儿又道:“但是等星望走的那天,我还是会跟小孩叮嘱一句,在那边碰到什么不舒服的事随时打电话,我随时接他回来。”

“绝对不是要防着你们。”

“这是应该的,你随便说。”姜忘看着他收拾完准备离开了,坐在病床上突然道:“其实你……比一开始,要爱星星很多。”

“是吗?”彭家辉笑起来,拿湿纸巾擦了擦饭盒外沿。

“我有时候觉得,人是不是如果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也没办法去爱别人。”他看向姜忘,像是对什么终于释然:“只有工作顺利了,住得好穿得暖了,才有劲儿去照顾照顾别人,你说是吗?”

姜忘看他许久,缓缓点头。

他突然觉得,一直以来,杜文娟和彭家辉可能都只是缺一个机会。

他们刚结婚的那几年,正碰上国营厂子大规模裁员浪潮,老一辈又都是农民,也没有人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如果那个机会来得刚好,他们不会离婚,更不会让他一路跌跌撞撞独自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想通以后,姜忘当晚就办手续出院,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季临秋正在陪星望写作业,抬头时有些诧异。

“你爸今天来了,”姜忘伸手揉了把小孩儿脑袋:“他还是希望你去省城读书,还说很希望你好好考个北京上海的大学,出国也行。”

“在裕汉有什么不舒服不开心了,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让爸爸接你回家。”

彭星望愣了下,欢呼起来。

“好耶!!”

小孩儿这两天在学校俨然电影里走出来的英雄人物,被一帮同学围着签名不说,同学录也早就填得满满当当,还有人特意注册QQ号好跟他保持联系。

虽然离别总有点伤感,但秋天一到他就会在新城市里开启新生活,也许一切都会变得更好玩!

“还有一件事,”姜忘想了想,低声道:“你爸爸已经跟关阿姨分手了,她以后不会再来。”

彭星望愣住,害怕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姜忘捏了下小孩儿的脸,没发觉自己回家后一直在笑。

“爸爸说,他真的很爱很爱你。”

“他只希望你永远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