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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大笑。

笑声过后。

却听外头传出许多啜泣的声音。

朱棣道:“谁在外哭丧?”

不一会儿功夫,这上元县的许多佐官和乡贤、士绅们进来,一并拜倒道:“臣等(草民)无状,惊动圣驾,万死。”

朱棣打量着这一个个人,道:“你们也和他是一伙的吗?”

似乎受了周康的感染,其中一乡贤大着胆子道:“周公自上任以来,百姓们安居乐业,上下称颂,陛下,周县令是好官啊。”

随即,有人低声附和:“是啊,是啊。”

朱棣又大笑。

张安世此时忍不住同情地看着朱棣,他觉得朱棣笑得很勉强。

朱棣转而道:“周康是好官,那么朕就是昏君!好,很好,朕好大喜功,朕没有识人之明……”

他来回踱步,现在杀周康,倒是成全了他。

就如那方孝孺,朱棣比谁都清楚,现在这天底下,不少人都在悼念他,提及方孝孺的时候,都说此人是读书人的种子。

于是,朱棣越想越怒。

却在此时,突然有人道:“这狗官!”

这声音一出,却是一下子打破了沉寂。

朱棣抬头,朝声源处看去。

却见一人自后厨出现。

方才朱棣等人在此喝茶,外头突然来了许多人马,说是要迎奉皇帝。

那些喝茶吃饭的人……个个大惊,这时才发现,这客栈里竟有如此尊贵的人物。

只是这外头……来了这样多的人,大家不敢往前门走,便都躲去了后门。

胆子小的食客,当然早就脚底抹油了。

也有一些胆子大的,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瓜,便躲在后厨里头,不敢探头。

其中一个汉子,此时却蹦了出来。

朱棣眼看那黑脸汉子,也有一些懵。

这汉子却是龇牙裂目,怒不可遏的样子。

朱棣朝那汉子道:“你是何人?”

“小人宋九。”汉子道。

这宋九手足无措,连基本的礼仪都没有。

朱棣奇怪地打量着此人:“你方才说什么?”

被朱棣问到这个,宋九眼里似是喷着火:“说这狗官。”

“谁是狗官?”

宋九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一脸决然地道:“当然是这县令周康。”

朱棣听罢,骤然露出意味深长的样子,回头看一眼周康。

周康却摆出一副对宋九不屑于顾的样子,在他看来,他根本不可能认得宋九,十有八九,是陛下或者那张安世,栽赃陷害他的工具罢了。

只是周康现在无欲则刚,生死都已放在了一边,又想到这么多人为自己说话,此时已什么都不在乎了。

朱棣道:“你为何骂此人作狗官?”

宋九咬牙切齿地道:“前年的时候,俺……俺家一直是沈家庄里的佃户,俺有一个兄弟……因欠了租,被那沈家的人抓进宅里去打了一夜,第二日送回来的时候,便气绝了,此后又将俺那侄女捉了去,说是要用俺侄女抵债,俺嫂子失了男人,又没了女儿,当夜就上吊死了,一家大小……一个也没剩下,俺当时去县里状告,想要教这周老爷做主,可这狗官,轻信那沈家人的话,反给俺一个诬告罪,打了俺几十板子……”

这汉子眼眶都红了,将牙咬的咯咯的响:“俺哥哥嫂嫂……还有迄今不知下落的侄女,全都没了,俺也被打的死去活来,落的一身的病,回了去,沈家人又要来寻仇,便只好逃亡,若不是沈家没了,小的只怕还不敢回乡中来……陛下,你说这人是不是狗官!”

周康听罢,大怒:“胡说,你这刁民,信口雌黄。”

汉子道:“永乐元年开春,那一桩宋家与沈家的案子,你忘了吗?你当时还说……俺哥哥并非是打死,身上虽有伤,却也未尝不是失足所致,还说俺嫂嫂上吊,是民妇无知,并非遭沈家人的毒手,还有俺那侄女,说欠租还钱,天经地义,发卖了也是理所应当的,这难道不是你说的话吗?”

若是仔细的看周康,就会发现,此时的他,有些慌了。

他大抵记起了这个案子。

当然,他迄今也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过是秉公执法而已,而且那沈家……平日里也确实良善……

可这时面对这宋九的胡搅蛮缠,却教他有些丢脸,就好像白璧无瑕的美玉上,多了一丁点的瑕疵。

于是他冷笑,继续不屑于顾的样子道:“你这刁民,不过是想借机生事,讹人钱财罢了,似尔这般的人,本官见得多了。”

宋九听罢,差点要气的昏死过去。

其实他早就不指望寻仇了,面对这样的事,他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所谓胳膊扭不过大腿,而今日不过是恰逢机会罢了。

只是他这番话,却将后厨里躲着的食客惹怒了,不少人骂声不绝,甚至有人竟大胆地站了出来:“当初这渡口还是上元县的时候,田赋在洪武年间的时候,是每亩三升三合五勺。等他到任,却又要摊损耗,结果三升变成了六升……”

“当初俺家本也有几亩田!就是因为这样,实在交不起田赋,不得不贱卖了田给本地的士绅,可后来我才晓得,这士绅的田,在洪武年间也要缴赋,可到了他的任上,却根本不需上农赋了,说是要善待什么百姓。可这一善待,我家世传的几亩地,却给他善待没了。”

周康:“……”

“这狗官在的时候,以往征丁修堤引水,从前都是徭役一个月,到了他手上却成了两个月,多了一个月,却是让咱们挖沟渠引水灌溉粮田。可这引的水,都是往本县李家、沈家、吴家、黄家四大姓的地里引的,结果咱们出了气力,他们家的田成了肥田。”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

周康见状,大吃一惊,若是一个两个倒也罢了,可眼看着……这些刁民竟越来越多。

他依旧自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无愧于心。

可现在却被刁民们指着鼻子骂,这令他觉得自己斯文扫地。

朱棣的脸色也已越来越阴沉,其实这个时候,早已气得七窍生烟。

好不容易地按捺住自己的暴躁脾气,朱棣道:“来人……这周康不是爱民如子吗?那就将他的民,统统给朕叫来,让他自己瞧瞧,他的儿子们……是如何受他恩惠的。”

周康的心的确有些乱,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忙道:“陛下……陛下……这都是刁民,刁民无状,最是贪心……”

朱棣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周康:“怎么,你这上元县,除了几个和你相好的乡贤和士绅,遍地都是刁民吗?”

周康一时语塞。

另一边,许多人却是闹得厉害了。

原本这些人都是忍气吞声,今日有人开了头,便有人哭爹喊娘,也有人大声怒斥,有人嘴巴不灵光,躲在人群里不停骂:“入这狗官娘,入他娘……”

周康一时间也有点吓坏了,身如筛糠,其实他未必怕死,而是到了这个地步,若是皇帝真杀了他,索性他就做第二个方孝孺,至少留下清白和美名在人间。

可眼看着这些人对他张牙舞爪,他却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连解缙几个,此时也默然无语,他们目瞪口呆,眼看着局势已经混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方才跟来的一些佐官和乡贤们,也吓做了一团,因为已经有人开始厉数他们的罪状了。

客栈的事,传到了外头,外头有人奔走相告。

转瞬之间,便有苦主突然哀嚎着往这边奔来,口里大骂,面目狰狞,一看便是积压了无数的怨愤。

亦失哈已开始给禁卫们使眼色了。

禁卫们会意,一个个小心戒备起来,悄无声息地将朱棣团团围住。

张安世见状,立即凑到了朱棣的身边,似乎是希望他们保护陛下的同时,顺道连他也保护了。

就在周康要辩驳的时候,突然一个石子啪嗒一下砸中了他的脑门。

周康大惊,忙是抬头,却不知是谁砸的,他本就满头是血,此时伤上加伤,疼得龇牙咧嘴,口里哀嚎道:“陛下,陛下……岂可放纵刁民如此羞辱臣下!”

朱棣更怒,喝道:“你爱民如子,你的儿子如何会羞辱你?”

周康道:“民也有别,总有刁民……”

朱棣冷笑:“那再好不过,来人,将周康这贼绑了,给朕去上元县游街示众,且看看那上元县的百姓是怎么看他这父母官的。”

周康听罢,猛地身躯颤颤,此时看无数人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样子,眼眸里闪过了惊慌。这还是狭小的客栈里,若是放出去,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于是哀叫道:“陛下……”

眼看着越闹越厉害。

朱棣此时也大声地咆哮:“你自己看看吧,瞧一瞧你干的好事,方才那些所谓苍生黎民的话,也是你这狗一般的东西说的出口的,你不是要效那方孝孺吗?”

“方孝孺胆子和你一样大,可幸好,他终究没有做过父母官,也来不及干出残害百姓的事来,至于你,你这害民贼,竟也想做方孝孺,好的很,来人……朕便遂了他的心愿,诛他三族,本人车裂,这车裂的地方,就选在上元县城,朕要看有多少百姓,为你周康叫屈鸣冤!”

周康骤然之间,脸色惨然。

诛灭三族……

车裂……

他万万没想到,会有如此严重的惩罚,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又见许多刁民听罢纷纷大笑。

更有人纷纷拜倒在地:“陛下圣明,为俺们做主了。”

“吾皇万岁!”

那一个个喜悦得不能自胜的声音,绝不是这个时候周康所想听到的。

他希望这时候无数人奔走泣告,许多人露出惋惜之情。

此时,他只觉得眼前黑得厉害,那各种称颂的声音,像一记记的闷捶一般砸在他的心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