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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幼孜道:“胡公又因何叹息?”

胡广道:“现在朝廷的事,处处都是伸手向内帑要银子。殊不知……拿人手软,吃人嘴软……长此以往,朝廷但凡用钱,都要处处受制……”

他摇摇头,对此比较担心。

胡广是传统的儒家士大夫,他们读书人群体,这个群体是有自我意识的,因而也催生出了一套他们认为合理的国家制度。

譬如国库与内帑的分离,文官可以支配国库的钱粮。而皇帝掌握着内帑,自然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一旦皇帝没了银子,缺了钱,当然会千方百计地向国库伸手,如此一来,就形成了宫中和百官们的博弈,这样的事,历史上也屡见不鲜。

不过既然捏着了钱袋子,皇帝有求于人,需要国库来弥补皇帝的私欲,那么就少不得在某些地方,对文官们进行某些让步,因而才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可现如今,显然情况是恰恰相反的。

国库不足,可内帑的财富,却不知是国库的多少倍,掌握着天下兵马,掌握着锦衣卫,同时又捏住了钱袋子皇帝,几乎权势超越一切。

反而大臣们每日所能想的,就是绞尽脑汁地从内帑里讨个三瓜两枣来救急,这显然是彻底与文官的理念背道而驰。

金忠听了这话,笑了笑道:“内帑的银子从何而来呢?国库为何会亏空呢?说来说去,不就是弄不来银子吗?这天下的钱粮,又去了何处,胡公难道想不明白?依我看啊,胡公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受制于人这样的话,可也是大逆不道之言。当然,胡公率真,自也不必计较。可钱粮哪儿去了,却是你知我知,天下皆知的。”

胡广郁闷地道:“我只是牢骚而已,金公为何得理不饶人,处处计较?”

金忠道:“不平则鸣,我看哪,有些人已没有出路了。”

胡广这些抿嘴不语了。

这其实是极痛苦的心情,一方面,原本深信不疑的东西,早已是千疮百孔,这些东西,其实胡广自己也不相信了。

他甚至比任何人都清楚,新政所带来的成绩,无人可以掩饰,天下的出路,似乎也只有新政了。

胡广并不愚蠢,可他深信,却又不敢去信,因为这终结的不只是自己那一套礼法观念,还有世世代代以来,像他这般人的田园牧歌。

这是给自己掘坟墓!

金忠笑吟吟地道:“若非老夫现在已是兵部尚书,倒还真想给诸公们算一卦。好吧,说一说正经事。兵部这边,章程这两日拟定,只是这侯伯的名号,却还需与诸公商榷。”

杨荣今日出奇的没有吭声,其实此时再说什么,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清楚胡广此时就像是溺水之人,你总得要让人家哀嚎几声吧,总不能有的人精神上即将死亡,却还不让人嚎叫吧!

这太残忍,而杨荣心善。

这种时候,难免毫无道理的抱怨,你跟着说对对对就成了。

此时,既然金忠说到正事,杨荣便道:“此事,让礼部定夺即可,刘部堂那边……拟定了章程,我等再议。”

胡广道:“此番封爵者是不是太多了?”

金忠不语,也算是懒得和他计较了。

金幼孜沉吟片刻道:“太子所言若果为真,教授军中的官兵识文断字,以及家国之道。这难道不是开天下之先河吗?孔圣人说过,有教无类,若我大明连官兵尚且都知礼义廉耻,只怕也要称赞有加。胡公啊,陛下的心思,很明白,此乃千金买骨,区区十数个爵位,便可立木为信,依我而言,这是好事。”

胡广显然心头还带着几分担忧,道:“他们在营中教授的却未必是……”

金幼孜道:“可也有许多忠义的典故,只要教授典故,那么就免不得要教人知晓春秋大义。”

胡广顿了顿,似想了什么,最后道:“好吧,这也确实没有错,张安世也确实干了一件好事,这一点我认!”

杨荣微笑道:“胡公也有认输的时候?”

胡广挑眉,振振有词地道:“君子连是非对错也分不清吗?”

众人还在此喋喋不休。

而在另一头,半醉的朱棣,此时轻轻地呷了口茶,温热的茶水,带着淡淡的茶香,让他一下子清醒了几分。

他端详着张安世,半晌才道:“太子能这般,朕的心就放下了一大半。”

张安世笑着道:“太子殿下一向……”

不等张安世说完,朱棣便摆摆手道:“你不必总说他的好话,他于你有养育之恩,你自是处处都要为他说话的。只是朕自己的儿子,他的长处和短处,朕会不知吗?如今他有此见识,且身体能够康健,朕也确实欣慰不少。”

说话间,朱棣的唇边勾着浅笑,可见他今儿的确心情极好,应该说,朱高炽今天所展现出的改变,令他心头极为安慰。

张安世道:“陛下说的是。”

朱棣又道:“只是这些事,你事先为何不和朕言?”

“这……”张安世耷拉着脑袋道:“臣现在手头有不少事要忙碌,太子殿下在模范营的事,臣其实……”

朱棣叹口气道:“真是难为了你啊,于情而言,他是你的父兄一般。可于理而言,你又不得不教他在营中好好地锤炼,只怕也难免于心不忍,所以这才不忍去过问是吗?”

张安世道:“陛下是懂臣的。”

朱棣道:“朕决定让太子再在模范营中待一些日子,一方面,是好生让他再练一练身体,这对他有好处。其次,教他知军中官兵之苦,对他将来也大有裨益。这些事……以后你不必过问了,教他自个儿领会吧。”

张安世道:“是。”

朱棣随即微笑道:“此番朕没有封赏你,你可知是何故?”

张安世也想问,是呢,这么多人得了奖赏,他这个亲自特意将太子送进模范营锻炼的人,反而被忽略了。

当然,他还是要面子的,于是摆出一副平静的样子道:“臣也没有什么功劳……”

朱棣摆摆手道:“朕老了,虽人人称为万岁,却人的生老病死,无论念多少万岁,也是无法更改的。朕敬天法祖,只求余生再为子孙们做一些事,也好将来归天,得见太祖高皇帝,总不教他老人家斥责。”

张安世道:“太祖高皇帝若知陛下功绩,还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朱棣笑道:“你错了,太祖高皇帝,最看重的是自己的儿孙。这些话,朕不能对外人言,今日就索性和你言之吧,朕乃太祖高皇帝的子嗣,他自是垂爱朕,可朱允炆等人……太祖高皇帝又何尝不怜爱呢?朕干过的事,朕自己心知肚明,虽说靖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说全然是光明磊落,却也未必。”

张安世直接被干沉默了。

要知道,从前陛下可是一再宣称,他是太祖高皇帝最爱的儿子,太祖高皇帝是不得已,才将皇位给了建文皇帝,而如今,他入继大统,也算是遂了太祖高皇帝的心愿。

对于这些,大家心知肚明,自然而然,无论是张安世,还是其他人,都是一个个笑嘻嘻的表示,陛下说的对,我就是太祖高皇帝当时头上的虱子,当初太祖高皇帝就是这样想的。

可谁晓得,朱棣骗了自己一辈子,而张安世这些人,也哄了朱棣半辈子。

转过头,他竟突然说了实话。

这叫张安世很为难,这时候该咋说?

陛下,您这不是涮大家玩吗?

张安世的心思在脑子里千回百转,他有点不确定这问题是不是送命题,就怕一个不小心答错了。

纠结了半天,最后他深吸一口气,终于道:“正因如此,臣才生出万幸之心。”

朱棣诧异地看了张安世一眼,他觉得张安世这话没头没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