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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仙人,居然也要用这样偷鸡摸狗的诡诈手段,谋求世俗的权位?】

穆祺已经懒得再纠正什么“仙人”的说法了,只是指出了两个事实:

【首先,我现在已经是内阁排行第二,授命掌握机要,算是朝廷权位的顶点,不需要再额外谋求什么;其次,这并非诡诈虚伪的手段,只是恰到好处的调整。】

穆祺神色自若,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了太医及锦衣卫都不可能看清烟雾熏蒸中的人影之后,再次屈动手指:

【如今审讯遇到了极大的瓶颈,中枢渐渐分化为了两派意见。一派认为,这是白莲、明教蛊惑教众,心存不轨;尹王及诸宗室均为邪说所惑,才会造逆作乱。另一派则认为,这是宗藩觊觎大位蓄谋已久,才会千方百计裹挟了妖人邪法,意图大逆不道。以迄今为止的审讯材料而言,这两种观点都各自有其道理,所以才会争执不下。】

参云子沉默了片刻。他当然是老谋深算心机阴狠,但毕竟在一本神书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与关注,并不知道这朝堂上的猫腻:

【你要从我这里拿到真相?】

【当然不。】穆祺的心音依旧平静:【你可能不太明白,但在这种牵涉极广的谋逆大案、政治风潮中,最不重要,最不需要关心的就是真相。或者说,真相当然要紧,但如何解读真相才是最要紧的。换句话说,需要定性。】

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锦衣卫,稍稍挑了挑眉:

【如果按照第一个意见给案子定性,那么承担首要责任的就是邪·教,就是教民。内阁会立刻发廷寄给河南及周围省份,勒令他们广开罗网大肆搜捕一切可能与逆案瓜葛的教众,严加拷问罗织株连,直到痛下狠手斩草除根,彻底抹消皇帝的愤怒为止——至于其中会瓜葛多少无辜的男女,则不在官府顾虑之内。】

【反之,如果照第二个意见定性,那主要责任就由宗藩承担。再考虑到先前的宁王之乱、安化王之乱,那么区区六十余年内,皇室中竟然就有三位宗王作乱,而且后果一次比一次更为严重。事实就会证明,自太宗以来的宗藩体系再不可延续,皇家亲亲之谊已成泡影。借此良机,朝廷可以严惩一批妄行不法的宗藩,设法约束宗室,乃至进一步更动相关的制度。】

实际上,在先朝宁王之乱后,武宗皇帝就已经在着手改革宗藩制度,由彼时的首辅杨廷和揽总。只不过出师未捷而武宗皇帝易溶于水,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为了打击政敌邀买人心,将方兴未艾的改革统统废黜,解除了一切的约束。于是乎养痈遗患,乃有今日。

——如此说起来,这怎么又不算一种大型的回旋镖呢?

当然了,圣上只是自私不是愚蠢。别看隔岸观火时他可以慷他人之慨,可一旦审讯中坐实了是宗藩心怀叵测意图不轨,那火星子落到了脚背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绝对蹦得比谁都要高,而届时拿出来的宗藩改革方案,也必将洋溢着飞玄真君发自内心的恨意与怨毒,绝对比杨廷和那点小打小闹要阴损、险恶、刻薄十倍不止。

敬酒不吃吃罚酒,舒服日子过了这几年,真以为真君成仙了不成?如今天威震怒,才要叫宗室们品味品味文官多年以来被pua得求生不得的痛苦!

自己淋了雨就一定要拆掉别人的伞,这才是我大安臣子的风范

至张璁以降,历代文臣为压缩宗室特权节俭国家开支,也曾前赴后继作出了超绝的努力,但基本在皇帝的庇护下无功而返;而事实终将证明,时机的选取确实比单纯的努力更重要得多。关键的从来不是事实,而是以事实来制造时机的手段。

穆祺注目凝视参云子垂死的老脸,再次敲动手指:

【……所以,我需要你提供一份供词,在供词中将绝大部分责任推到尹王身上,推到镇国将军身上,乃至推到河南一切胆大妄为的宗室身上。你要提供足够的证据,指控河南的宗藩其实早就心怀鬼胎,并非仅仅出于你的煽动。

虽然白莲与明教是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他们,但早在你来之前,这些胆大妄为的龙子龙孙就已经在半公开的发泄对皇帝的不满,蓄意干扰衙门的公务;国家每年金山银山的财政支出,其实是养了一群不知好歹的蠢猪!】

——这才是终极的杀招,这才是最狠毒,最可怕,最一针见血的手段。如今两派在内阁里连番对峙争执不下,吵得连正常公务都难以开展;但决断此事的大权又不在臣子,纵使闹事闹到将值房的屋顶掀下来,又有个什么意义?要想一击致命,就得往飞玄真君最痛的地方戳下去!

怎么,真君平日里念几句兄弟怡怡天家和睦,你就真以为他是个得道成真仁慈友爱的活神仙了?龙有逆鳞撄之必杀人,更何况还是一条卧倒在床心思格外敏感的病龙?也就是宗室实在不好诛灭九族,否则飞玄真君非得朝野回味回味高皇帝的恐怖!

翻手为云覆手雨,挑拨天家推行志向,这才是权奸秉政的手段。什么杨廷和张璁夏衍,此时都该退让一步地。

当然,想法很美好,可第一步就需要参云子配合。但将死的方士似乎并没有这个兴致,他直接闭上了眼:

【我为什么要招供?】

【我就不说大道理了。】穆祺道:【你说过十年前河南大旱,官府赈济不力。但实际上周围省份是接济了救灾的口粮和种子的,只不过相当部分粮食被以镇国将军朱充灼为首的盗贼劫夺,所以延误了期限,酿成大灾。这件事非常机密,大概也要仔细查访,才知端倪。】

——没错,虽然世子在那篇供词中为宗藩预备了无数匪夷所思的罪名;但如果详细盘查一一核对,这些罪名中九成九都完全立得住脚,剩下一点也是相当可靠的猜测,断断没有什么凭空捏造的欲加之罪。河南的宗藩就是有这么匪夷所思,闲散的宗室就是有这么离谱。这其中哪一桩哪一件,都不能算是冤了他们!

所以穆祺才会特意辩解,他的这些手段或许算是偷鸡摸狗略显下作,却绝对不是什么“诡诈”——都没有说过一句假话,没有编造过一份材料,又有何诈之有?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大概是本朝最聪明,最敏锐,最尖刻的皇帝;这种皇帝绝不可能被简单的谎言欺诳(修仙除外),能够遮蔽圣听而左右视线的,必须是绝对的实话,完全的实话,只不过需要将实话的时间线与逻辑线稍稍做一些裁剪,呈现出一点独特的风味而已。

这,就是新闻学的魅力时刻。

可惜,在如此精彩的筹谋面前,参云子只是再翻了一个白眼:

【区区琐事,又与老朽何干?】

痴迷神书十年有余,往事已成烟云。眼见仙境化为梦幻泡影,参云子也不会有什么心气追究区区一场大旱了。

穆祺早有了预料,倒也不算太吃惊。

【好吧。那就谈谈你感兴趣的事情。】他道:【首先,如果宗藩的改革能够成功,我们就可以省下大笔的开支,不但能改善河南的民生,还可以为军费腾挪出空间,设法稳定边疆的局势,为将来争取时间。当然,这一点改动很渺小,但一处一处做下去,也许可以向你想象中的那个“仙境”再靠近一步。】

【其次,你的身体是支撑不了多久了,我相信你也明白。但如果你愿意招供的话,我可以设法让你看一眼“仙境”。虽然只是幻想,但应该也算惟妙惟肖……】

说罢,穆祺抖了抖衣袖,从夹层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电子屏幕,屏幕犹自散发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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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太医们终于熬好了各色急救的药物。而世子也拍一拍衣衫,从马扎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蜷缩成一团的钦犯。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冷冷道:“现在最好的太医都在这里,足可以吊着你的一口气,直到锦衣卫一一试遍酷刑为止。你要是想少吃点苦头,还是老实交代为妙!”

仿佛是被世子声色俱厉的恐吓所震慑,僵死的犯人蓦然打了个哆嗦,肮脏枯瘦的老脸上竟然多了一点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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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日申时初刻,穆国公世子亲临诏狱,严刑讯问逆案钦犯。而装死数日有余的参云子亦为刑罚所慑,终于松开招供。彼时参云子喉咙已哑,手足皆断,是以牙齿叼着蘸了墨水的软笔,硬生生“写”出了自己的口供,一一供认了多年来交通的同党与苦心经营的逆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