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小说网rdshuku.com

“臣句句都是实话。”世子道:“海商说,西班牙驻吕宋的总督曾向国王写过一封书信,请求派出精锐侵略沿海,作为将来征服全国的跳板。事实俱在,人所共知,谅他们抵赖不得。”

的确是抵赖不得。因为西班牙葡萄牙这种老牌殖民帝国依仗着一时的技术优势实在是扩张得太顺利也太轻松,所以对整个东方都带着根深蒂固的蔑视与傲慢。若以史实而论,吕宋总督及西班牙代表会议还当真拟定过征服中国的计划,只不过计划带着某种神经质的天真——他们认为两百个火枪兵就可以攻下广州,所以只要有6000-8000带火器的军队便能顺利控制大多数的省份,以此完成对全中国的征服。

这个数字实在是离了大谱,真要是说出实情,搞不好飞玄真君会冷笑一声后直接就能当个屁给放掉。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世子不能不进行一点艺术加工,稍微模糊了一些数字。

反正西班牙人是的确筹划过征服中国的,他可没有说谎。

世子情真意切道:“除西班牙以外,葡萄牙人也是虎视眈眈;臣查阅兵部的奏报,近年来葡人海盗已多次骚扰沿海的澳门——濠镜,这样的野心勃勃,图谋的又是什么?如果不及时料理,国家的颜面将要扫地无余了!”

皇帝皱了皱眉:“你是什么个意思?”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世子脱口而出:“陛下,该出重拳了!”

的确是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历史上东瀛人为什么敢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甚至妄图以高丽为跳板侵略中原,实施他匪夷所思的征服中国的计划?因为在中葡濠镜之战中,大安海军的软弱涣散与无能让葡萄牙人看出了虚实,于是他们的传教士趁机向东瀛高层大肆宣扬中国的虚弱与腐化,胡乱鼓吹什么二十个倭国武士可以对战上百个大安精兵——战力差距一至于此,由西向东可以一鼓而平,这才是倭寇野心滋生的根本。

一拳打不开,百拳跟着来;这就是历史残酷的规律。总有人以为畏缩和退让可以保一时的苟安,但软弱却必须要支付血的代价。今日不在澳门遏制住葡萄牙的野心,那明日就必须劳师远征费资亿万,拼了命也要在高丽遏制住倭国人的野心;当然,如果在高丽都遏制不住倭国人的野心,那接下来就是社稷崩摧天塌地陷,五千年来不忍言之巨变了。

最有智慧的人可以高瞻远瞩防微杜渐,从细节中窥伺出浪潮的动向,穆祺没有这个能耐;但他大致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律——大航海的真正的弱肉强食落后就要挨打,你不把进犯的葡萄牙人打个魂飞魄散永世难忘千万人提起都怕,那后面的风波只会一浪高过一浪。

为公为国而言,这一波浪潮必须顶住。至于为了私利——

世子向前了一步:

“再说,泰西人举止无道,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以如今种种迹象来看,正是葡萄牙人勾结了织造局内的败类,走私火器煽动藩王叛乱,心思深险不可揣测;种种行径,都是蓄意抹黑陛下的圣名。”

只要开战,就可以顺理成章的锅甩给葡萄牙人。对外战争是转移内部矛盾的不二法门,大安的文人墨客们懂藩王也懂织造局,但却绝对不懂西洋人,所以这口黑锅绝无被揭破的风险——再说了,以殖民主义的大缺大德恶毒狠辣,无论怎么样的涂抹夸大猜忌,都绝不算是冤枉了这帮人间之屑。

殖民者隔一个枪毙一个绝对有漏网之鱼,全枪毙了也多半有漏网之鱼——这群人犯下的罪孽,一次死刑恐怕是不够的。

眼见圣上的表情颇有意动,世子趁热打铁:

“外藩入侵,必有内应。以臣的见解,多半是建文余孽们意图借着外人的手占据小岛,与叛乱宗室里应外合反攻大陆。这就是所谓的流浪建文计划的一部分——”

“什么流浪建文计划!”皇帝终于忍不住了:“御前岂容你胡说!这话传出去,满朝文武还不议论纷纷!”

文官们又不是傻的,看到这狗屁“流浪建文计划”,那是个人都知道你在胡说八道!

皇帝也不能这么侮辱智商!

“臣哪里敢胡说!”世子立刻叫冤:“没有流浪建文计划,太宗皇帝派三保太监下西洋做什么?没有建文余孽,太宗皇帝为何要大行搜捕,南征北讨?”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飞玄真君怒了:“真正是引喻失义,不学无术!你小子在家也该多读读书,太宗爷当初明明是——”

说到此处,飞玄真君忽的反应了过来:

太宗皇帝当初能让天下的人改口痛批建文,将自己亲侄子的事迹一笔抹杀而不留分毫,难道是因为黑衣宰相姚广孝口舌绽莲花博闻广识,在辩经中辩赢了方孝孺么?

什么叫胡说八道?什么叫侮辱智商?要论不学无术论胡说八道,那普天下还有比改建文四年为洪武三十五年更匪夷所思、更侮辱智商的吗?

事实就是,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而皇权的本质则是最高的暴力。笔头上辩驳一千次的继承正统,不如在金陵踏踏实实打赢一次。朱老四能宰制天下一呼万应逆小宗而为大宗,靠的不是什么精妙辩词宗法制度,而是实实在在的拳头;十万余铁骑纵横漠北所向无敌,宝船旌旗蔽空六下西洋,天下之人当然既不敢言亦不敢怒,只有唯唯称是,异口同声的咒骂建文而已。

同理,只要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能够在沿海打赢一场足够有分量的胜仗,那他给的任何解释都是真理,爱信不信不信去死;别说真君只是将锅扣给了西洋人和建文余孽,就算他指责是蒙元的残党制造了这种种事端,那大家也得行动起来,将元神一个不剩的驱逐出这个世界——

胜利者不受任何指责,这就是最一般的公理。蒸馍,你不服气?

事实上,皇权就是这样霸道不讲理的东西。飞玄真君现在还得装神秘装阴阳费力吧啦的与臣下辩经,甚至连织造局这种家奴都无法随心所欲的指使,已经是权威大大衰退的结果了——历史雄辩的证明,区区一点权谋心术是没办法逆转大局的,当支撑皇帝的军力衰弱之后,臣下对君上的敬畏当然也要大大降低。

所以,只要想办法打赢一仗,获得的权威就比一千万次谋划都更大,大得让飞玄真君都不能不心动——如果以此为契机震慑住了江南的豪强,那将来一切的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不过……

“你口口声声要出重拳,那究竟能否打赢?”

胜利当然是绝好的事情,但打输了可就要号啕了。当年的英宗皇帝不就是想着靠战功专权嘛,结果土木堡一战满盘皆输,权威算是葬送了个干干净净。飞玄真君聪明敏锐,当然不会冒这样的风险。

“有七八成的胜算。”世子恭敬回话:“西班牙人船坚炮利,在海上很难匹敌。但既然觊觎中原,总得设法登上陆地。这半年上虞整兵练武,筹备军务,颇有成效。如果在上虞周遭交战,可以一战而平之。”

皇帝察觉出了关键:“上虞?你要在上虞打?”

“是。”世子道:“原上虞知县海刚峰督办海防,便曾在蛛丝马迹中窥探出过西洋人的野心,因此早有防备;此次奉命审案,也曾着意探查葡萄牙人种种大逆不道的恶行。防患未然,上虞的准备便格外齐全。”

飞玄真君……飞玄真君忽地眯了眯眼。

世子当然不会说谎,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小小的地方官说谎。但恰恰是这一番言辞,却让真君地意识到了另一个可能:

——大概,也许,或者,海刚峰并不是在有意死谏要用一封供词直通上天和他这做皇帝的拼了,而只是——只是在忧虑外藩入侵,忧虑葡萄牙人野心勃勃,蓄意谋算皇权而已?

……如果仔细想想整份供词,这个猜测似乎也颇有道理;海刚峰言辞中审问的确实都是什么海商西夷倭寇,全是那不知好歹一肚子阴谋的险恶藩王蓄意作乱,存心在把话题往织造局和宫里引。而海刚峰嘛……一个刚上任的地方官哪里明白织造局与宫廷之间微妙难言的联系呢?他照着藩王的话审下去,只不过是一时无知的失察,而绝不是要和真君摊什么牌。

换言之,用心险恶蓄意玷污圣名的是藩王,是宗亲,是擦屁股都擦不干净的废物织造局,而绝不是他那无偏无私无党无派忠诚值高达三百的基本盘大忠臣。海刚峰的心还是时时刻刻都念着他这个君父的;局势本来一片光明,都是叫下面给执行坏了!

竟敢离间我等君臣!真是太坏了藩王,太坏了宗亲,太坏了织造局!

基本盘不出篓子,就意味着真君的权力不出篓子。真君的权力不出篓子,那一点名声的动荡其实也不算什么。一想通此节,真君的脸色迅速变化,竟渐渐和缓了下来。憋了半日的一口郁气,终于徐徐吐出:

“海刚峰又怎么说?”

“海刚峰说,他有把握将葡萄牙人引上陆地解决,以长击短。”世子束手道:“只要筹谋得当,足可一举荡平逆谋,唯陛下察之。”

在长久的扩张胜利之后,殖民者对欧洲以外的世界已经轻视到了极点,勾一勾指头就可以轻易上钩。当然,鉴于欧洲此时巨大的武器优势,这种轻视也不算全无缘由。不过,一旦武器上的代差被抹消,这种傲慢的结果嘛……

火器和火枪是天底下最不崇洋媚外的东西,对吧?

海刚峰的保证是有效用的,眼见皇帝神色稍动,世子郑重拜了下去:

“外夷造衅,诚危急存亡之秋,不可不迎头痛击!请陛下将此事托付给臣,如果不见成效,便重重治臣失职之罪。”

与其静静等待葡萄牙的进犯,不如主动出击,迅速将战场局势掌握在手里。挑选合适的开战时机,才是胜利的不二法门。

坚决至此,飞玄真君的脸微微动容了。

当然,他并不是因为穆国公世子cos了两句诸葛丞相而动容——朝堂中效仿历代名臣的多了去了,世子的演技还排不上号;但世子三言两语,却挑起了真君另外的记忆。他隐约记起,在那本天书之中,对什么“甲寅变法”的评价可是武德昌盛,战而无不克呢。

一个官场愣头青的表演实在不算什么,但如果有天书信誓旦旦的保证,这事情似乎就很有几分成算了。

“……既然如此。”真君沉吟许久,终于还是抵挡不住那似乎触手可及的胜利,近在眼前的权柄:“那你就接手此事,好好地做一做吧。”

答应得如此爽快,世子倒是微微一愣。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迅速行礼谢恩,不胜欣喜的领受了这一份成命。

……管他呢,横竖他准备的花样多不胜数,只要战争机器开起来,也就由不得老登作妖了。

·

洋人欺我太甚,竟尔勾连藩王,意图谋逆;与其潜身缩首,贪求苟安,孰若大张挞伐,决一雌雄?今日庄严宣示,向葡萄牙,宣战!向西班牙,宣战!向东瀛,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