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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祭拜高祖,似乎应该征得南直隶礼部及金陵留守太监的许可。”

“我会行文金陵官府的。”世子莞尔一笑:“但这样的大事,真不知道要拖延多久?不要耽误了我给朝廷上书的时辰才好。”

金陵太监的消息何等灵通,肯定已经知道了京城莫大的变故;以这些人见风使舵的本事,怎么会在这样堂堂正正的事情上设法为难?所以使者面色漠然,只说了一句话:

“悉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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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太监果然非常爽快,收到公文后立刻答应通融,丝毫不做拖延。但国公受命祭祀皇陵的规格非常啰嗦,需要做相当琐屑而冗长的准备。在准备之间,世子抽时间办了几件杂事,比如与阔别许久的亲爹亲娘见面问安,拜访金陵城中居住的通家之好,赠送自己从东瀛带来的伴手礼——由倭寇指骨制成的戒指(真·伴手);以及杀人。

没错,黑船协定后穆氏大开杀戒,思路分为两拨;寻常的无名小卒按图索骥,砍了脑袋直接硝制,与杂物一同运回金陵预备示众;地位尊隆的罪魁祸首待遇则稍稍特殊,被一根绳捆翻押到了船上,打算绑到孝陵之前给高皇帝“用”了,所谓仿效殷商之古礼,以牺牲而上飨先王云云——大臣祭祀皇陵的礼仪,照例要用“太牢”、“少牢”,现杀一头牛一头羊作为祭品;但黄牛辛苦耕耘,克有大功,平白被宰杀烹割,委实是大大的不该;还是恢复古礼,用一用倭人比较好。

这样的上体天心,这样的克己复礼,光大三代之美政,真可谓是妥帖得不能更妥帖的安排,即使金陵守备太监也不能不同意(虽然在听到以倭人上飨高祖的提议之后,守备太监的面色瞬间变得相当诡异),只是在见面时委婉的提出,就算要恢复古礼在祭祀上用了倭人,那有资格被高皇帝用的也必定是倭寇的魁首,十恶不赦的大逆,位高权重的叛贼;你乌泱泱拉几十个俘虏来都给“用”了,那就不是祭祀,而成了血呼啦的屠宰场了——高皇帝陵寝之前,哪里能容得这样无礼的事情!

“可是,先古商王一口气祭祀几十个人也是小事呀。”穆祺指出:“殷商高宗武丁每一次向先祖献祭,都是百人起步的规格。”

守备太监的眼睛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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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先王时的古礼终究是不能恢复了。虽然殷商时用个几百人司空见惯,但时移势易,现在用人的规模稍稍一大,就不是道德体系可以承受的了。更不必说金陵还有夫子庙,汇集了江南几乎一半的文人,事情搞得太大惊动了清流舆论,那事情就会相当之麻烦——别的不说,就是如今仍在养病的穆国公,恐怕也会脱下腰带,抽得世子如陀螺一般的旋转……

世俗偏见重如大山,谁也无力逾越。世子无可如何,只能权做让步,留下俘虏中最为显要的头目作为奉献高皇帝的见面礼,其余人犯则押赴南京刑部,直接走快速通道处决了事。但恰恰是这个即审即判即刻杀人的快速通道,却惹出了不小的麻烦:按照高皇帝之《大诰》,倭寇被捕后一律是凌迟或者剥皮,丝毫不容假借;而如今一口气塞入几十个要凌迟处死的重犯,那就是金陵搜刮了整个江南的刽子手,也实在是顶不住了!

凌迟处死也是有技术含量的,要常常训练才不手生;如今朝廷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剐得了一个逆犯,大师傅的手艺当然是潮得很。行刑当天观者如堵,等刽子手真上手动了刀子,乌泱泱围观的近万人立刻就是一滞,连四处纷纷的议论都低了不少;待到第二刀第三刀接连割下去,那周围干脆是鸦雀无声,气氛近乎于凝滞了——因为活干得太糙,所以现场不像是凌迟,更像是活体肢解;而在哀嚎呻·吟中切割□□鲜血淋漓的恐怖,则确实触发了人类基因本能的畏惧,刺激更不同寻常。

相比起这种刺激来,连黑船火烧江户的壮举都算不上什么了。至少那时穆祺是躺在船中头晕目眩,除了炮声与爆炸声外什么也听不到;如今端坐台上亲自观赏宰割现场,生猛当然无可言喻……而最为关键的是,无论遭受了多么生猛的刺激,他都必须得绷住,不能丢份露怯,显现出一丁点的不体面来——除了他以外,观刑的还有金陵刑部的官员、守备太监,以及从江户被一路带来,代表幕府签订《金陵条约》的家老执政水户氏;在这些人面前丢脸,那才真是错尽错绝,无可挽回。

不仅如此,他还要面带微笑,以某种从容不迫的姿态询问水户氏的意见,而水户氏一言不发,只是怔怔盯着刑场——这些囚犯大半都是经由他的手被强行掳掠上黑船的,所以行刑之时破口大骂,发了疯一样的攻击幕府与将军;旁观的百姓听不懂倭语,但水户氏自己却是一清二楚,知道从此以后,幕府在东瀛算是树敌无数,不死不休了……

这或许也是汉人的诡计吧。即使黑船协定中已经承认了幕府统御东瀛的权力,也必须以各种手段为将军安插不共戴天的仇敌。幕府在东瀛的仇敌越多、越不得人心,就越是依赖于大安朝廷的册封与支持;所以,所以将军必须乖乖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能令上国稍有不快……

这真是残酷的现实。但更残酷的是,即使知道了对方的谋算,他们也无可奈何。

水户氏轻轻吐气,目光游移;不再看鲜血满地的刑场,而是仔细端详刑场四面高高耸起的火箭。依照大安惯例,凌迟剥皮之后都要在现场燃放鞭炮,驱逐惨死的怨鬼;但这一回世子做主拍板,特意将鞭炮换为了减配的火箭,用意则不言而喻:倭寇活着的时候尚且不能如火箭何,何况乎死后?就算真要化为厉鬼,那也正好让火箭再轰杀一回。

但在水户氏眼里,这样的仪式却无疑蕴含着更大的恐怖——随船一路返回金陵的途中,他也不是没有生过妄想;盼望着黑船的火力已经是大安朝廷倾举国之力的家底,一战之后国内虚耗,暂时不可能再做大规模的袭击;如此一来,至少东瀛还可以苟延残喘,甚至借机在条约上争夺一二。

但现在,现在,他扫一眼刑场四面林立密布的火箭,只觉心一寸一寸的灰了下去。

……怎么会如此,怎么如此?越强大的力量越为稀少,这才是世界运转的法则。如果“火箭”这样匪夷所思的武器可以像香肠一样的被批量制造,如果当日轰炸江户的火力可以无穷无尽,那其余诸国的所谓反抗挣扎,又到底有个什么意义?

如果水户氏所知不错,那刑场安放的这些“火箭”,还不过只是绍兴知府海刚峰督办工厂后试制出来的样品而已;如果工厂规模进一步扩大,如果海刚峰青云直上,能够在更多的省份推行这种经验,那么结果……

水户氏扫过坐在下首的海刚峰,心脏抽搐了片刻。

等到一轮火箭放完,硝烟驱散了遍地的血腥气。呆坐许久的水户氏嘴角抽搐,终于咬牙开口,出声呼唤世子:

“倭寇犯边,得罪于上国,敝国万死难辞其咎。”他用蹩脚的汉语说:“虽然如此,倭寇能肆虐至此,也是因为有人做了内应!我愿意将一切消息呈报世子,以做赎罪,不知可否?”

此语一出,效果真是立竿见影。穆国公世子是两眼圆睁,显然颇为惊愕;而坐在两侧的各个官员嘛……仅仅一瞬间,脸色就已经比水户氏还要更加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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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箭强盛至此,眼见着是没有办法翻盘了;但就算没有办法翻盘,还不能拖几个下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