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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何必揣测?”世子淡淡道:“无论动机如何,西班牙都是不共戴天的强敌,必有一战的对手。战争既然不可避免,那只需老实备战即可,善恶是非,原本也无需顾虑太多。”

这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毫不掩饰的功利做派,为了追逐实际利益而决然抛弃了道德准则。闫小阁老或许对这种姿态习以为常,听到只是欣然点头;张太岳高肃卿两位儒生却是连连皱眉,俨然大觉刺耳。只可惜上下尊卑有序,小小编外的临时工绝不能在中枢重臣面前公然争辩,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闷头坐下,老老实实翻阅面前一大堆的公文了。

闫东楼高肃卿各有本职,忙过要紧的事后就要回各自的衙门办事,只有年纪最小的张太岳被留在原地当值,等着内阁随时呼唤。这大概也是官场资历霸凌的一种,老资格搓磨小年轻的手段。但张翰林初来乍到,也都是闷头做事、无偿加班,从来不说好歹;只是今天,等到两位同僚先后离开之后,他沉默许久,却忽然叫住了在翻奏折的穆国公世子。

“世子先前说的话,是当真的吗?”

世子放下了奏折,回头看他,只是容颜掩映于阴影之中,并不能分出底细:

“太岳是什么意思?”

“……下官的意思是。”张太岳微一踌躇,低声开口:“近年以来,圣上搜求南洋的珍玩、草药,四面用兵无度,物欲越来越炽盛,长此以往,恐怕,恐怕……”

即使是当着可以信任的举主,张太岳也不敢将心思全部吐露。虽然如此,那半隐半现之间的言下之意,却也是昭然若揭了。能在中枢当值的没有傻瓜,即使真君掩饰得再好再巧妙,张太岳依旧能敏锐察觉出皇帝那狂猛灼烧、日盛一日的可怕欲·望,那种肆无忌惮的贪求与执着,被权力所扭曲变异的古怪心性——这每一桩每一件,都实在不像是兴旺的吉兆;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由不得聪明人不栗栗危惧。

张太岳为什么要特意提一句南洋的珍物补药?要知道,当年纣王不过用了一双象牙筷子,箕子就要嚎啕大哭,说殷商的祖先不能再血食了;而如今宫中居然奢靡腐化到用沉香与龙涎熏染墙壁,挥霍享乐略无节制,简直闻都闻得到亡国的气味。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任何一个精通经史的儒生,都应该立刻能察觉到这乱象之后的真正预示。

可是,张学士不可释怀的迷惑也正在于此。飞玄真君的挥霍奢靡是到了极点了,仅以今天的种种见闻,大概附会到任何一个亡国之君的头上都不算稀奇。但他仔细检点外务处的档案,乃至再三体察京师的民气,却又实在看不出一丁点衰败腐朽的样子,甚至足以称得上是兴盛清明——人人都能吃饱,大半都有事做;底层的力工辛苦几月,夏天能分到绿豆、盐巴,冬天能分到柴火、热汤;你要说这是末世将至的景象,那从汉至宋的历位大儒都要来轮流吐你口水,非得骂化了你这不要脸的凡尔赛不可。

骄奢亡国的直觉与繁荣发达的现实彼此冲突,搞得聪明绝顶的张太岳都有些恍惚,所以犹豫许久,居然冒险开口问出了声——按理来说,他这个级别的官员是没有资格议论国家大事的,要不是当着世子的面,他也不敢开这个口。

而世子也没有叫他失望,虽然同样默然了片刻,但居然在阴影中轻轻笑出了声。

“……真是聪慧绝伦呐,人的远见竟能到这种地步。”

“什么?”

“没有什么。”世子平静道:“其实太岳何必忧心呢,大家在外务处办事,都应该知道朝廷军备的底细。无论怎么讲,只要火器优势还在,海军训练能够跟上,总是可以打赢西班牙人的。荡平了泰西列强之后,国势当然也就能臻至极盛……”

张太岳本能的想要点头,却忽然略一迟疑——或许是出于做题家某种咬文嚼字的直觉吧,听到“极盛”两个字时,心里总是要突的跳动一下,莫名生出某种异样来。

以数千年编撰史书的经验,文人们等闲是不会用“极盛”、“全盛”这样毫无余地的修辞的;日中则仄,月盈则亏,到了顶峰就要走下坡;国势臻至“鼎盛”之日,其实也就是亢龙有悔,衰退将至,前途山河日下之时。

所以,对社稷最好的期许不是“极盛”,而是“未央”;国家应该像七八点钟刚刚升起的太阳,永远进取,永远奋发,永远朝气蓬勃,也永远充满希望。汉朝宫室曰“未央宫”,此之谓也。反之,杜工部诗云“忆昔开元全盛日”,那开元全盛后不久,可就是渔阳鼙鼓动地而来了!

文人用词精微细致,一字不可转移;要是跟他说话的是个两榜进士,那张太岳从这一个词中就能听出对方的阴阳怪气来。但现在……现在……

——考虑到世子一向的文化水平,这应该只是……只是巧合吧?

张太岳愕然片刻,没有作答。世子却自顾自地又开口了:

“再说了,王荆公诗云‘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如今正是开元之时,一切都是刚好,太岳何必想这么多呢。”

张太岳猛地鼓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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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获取了皇帝允准后的数日,外务处终于收到了九边的奏折。戚元靖上报了边军采用火器后的训练成果,并同意在战场实验由穆国公府领先开的武器“机关炮”——一种极为精密的机械火器,按下开关后可以在一分钟时间内喷吐出八十发简易小火箭。以外务处实地检验的效果来看,如果说往昔的飞玄真君号好似无常点名,那这玩意儿的杀伤力基本就是阎王他老人家大驾光临了。

作为照常当值的牛马,张太岳兢兢业业读完奏折,将内容与先前的实验结果比对一回,再老老实实在抬头画一个小圈,放进了“拟同意”的盒子里。他又将盒子里的公文数了一遍,心下不觉微微松了口气。

说实话,虽然前几天与穆国公世子的谈话基本是鸡同鸭讲,毫无帮助;但世子的权威还是有那么一点作用的。至少张太岳这几日反复检点档案,不能不承认自己是在杞人忧天,所谓的直觉,没有半分依据。

从各处的回报来看,这几年风调雨顺,傜役赋税大减,耕作不会有什么问题;几次逆案轮番猛锤,凤子龙孙心胆俱裂,宗室也很安分;列装了新式武器之后九边武力大增,外患也近乎消弭;就连困扰国朝数百年的财政危机,也随着沿海贸易的进展而自动瓦解,化为乌有了……

农民起事、宗室作乱、外敌入寇、权臣篡位、宦官乱政、边军倒戈——区区几年新政之后,古往今来一切亡国的要素似乎都已经被弹压殆尽,再无威胁了;以过往的经验看,大安从没有这么安稳、这么平静、这么妥帖过,一切都是那么的好。

……是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好,可为什么那点若有若无的忧虑与畏惧,却总在心中挥之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