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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改弦更张,为时未晚。黄金市场是不能触碰了,所谓“着眼实业”,却也很显豁明白。如今大战方殷,各处的需求随之暴涨,只要挤出资金投资铁厂、煤矿、造船厂,那真是投多少赚多少,绝没有亏损的忧虑。这样的利润当然比不过猪突猛进的金融投机,但被有形大手来回碾过几回之后,大家才如梦初醒,意识到实业利润才是最稳妥、最可靠、最没有风险的。日进斗金的买卖只有天上人才能享用,凡人还是老老实实的赚本分钱吧。

这种转变出现得相当迅速。金价第一□□涨时大家都还在谈论黄金,等被碾过两回之后,大量的资本就迅速转向,涌入广东浙江福建等地开设的特区,开始就地办厂延请工人,批量制造铁器与船只。等到中西双方正式谈判的中途,第一批投资已经初见成效,可以为火器作坊供应钢铁和煤炭了——这也是朝廷反复横跳,敢与西班牙人反复纠缠的底气所在;如果从火器到船只全部都要国家一手承办,那其实国库也是吃不太住的;但如果能够仰仗成熟的产业链,那事情就容易得多了。

市场,有德啊!

有这样的本钱,双方当然可以无止尽的纠缠下去。和平谈判断断续续,边谈边打,反复撕扯了大半年有余。直到当年九月,在一场剧烈的台风袭击过吕宋之后,西班牙人终于无力支撑,不得不在关键条款上让步,谈判有了实际的进展。

当然,国战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拟定这份至关重要的和约,仍然需要漫长琐屑的水磨工夫。但无论如何,在西班牙人低头之后,战场胜负的大局已经底定。十月,闫东楼秘密返京,向中枢报告此泼天喜讯;但在仔细听完之后,内阁当值的世子却并无欣悦狂喜之色,而只是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金价还在波动吗?”

“渐趋平稳了。”

“渐趋平稳,那投机的结果也就基本见分晓了。”世子轻声道:“东楼兄,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宫里赚了多少?”

没错,有形的大手在南洋翻云覆雨,兴风作浪,背后则有不可言说的资金伺机牟利,操控金价赚取匪夷所思的利润。而这样精密复杂、惊险刺激的金融操作,则基本由内行闫小阁老秘密与宫廷一对一对接,心甘情愿的充当皇权的白手套。

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飞玄真君隐匿宫掖,又怎么会冲杀在前,显露修行有成的真身?

当然,这样的隐匿也就骗一骗下面,在中枢肯定不是什么秘密。所以闫东楼迟疑片刻,还是伸出手来,先比了个“一”,再比了个“六”。

世子抽了口气。

“一千六百万两。”他低低道:“难怪皇帝……”

难怪皇帝对战事表现得如此的热衷、殷切、迫不及待,对外务处表现出了如此的宽厚、大度、乃至于仁慈——别的不说,就是先前世子拿到圣旨后立刻让张太岳明发上下的操作,要是细细查访起来,都可以算个“窥伺圣意”、“举止不敬”的罪名;但如今一年半过去,皇帝居然浑若无事,全无追究,甚至还屡屡赏赐珍物,荣宠不衰;其态度之暧昧诡异,就颇可玩味了。

闫东楼道:“是,赚得不少。”

当然,小阁老自己肯定也赚了许多。但与一千六百万相比,终究也只是沧海一粟,浑然不足挂齿。

大概是深觉自己收获不小,此行于公于私,都有交代;小阁老忍耐片刻,到底还是笑了出来:

“其实,赚得多与少还是其次。最关键的是,这钱来得可真是轻松啊。”

这话就真是一针见血了。往年里皇帝要刮个几百万两,那都要骚扰内外惊动上下,将两京一十三省搅动得鸡犬不宁。如今安坐宫内,不劳不费,只要派个白手套南下一趟,千万两的白银轻轻松松就能到手,普天之下,哪里还有这样便宜划算的买卖?

当奸臣当佞臣当白手套也是很辛苦的,要不是事非得已,谁愿意刺刀见血与清流与言官搏杀?如今南下一趟,小阁老也算是憧然生悟,脱胎换骨了——过去刮地皮收贿赂吃回扣的贪污法实在是太低级太粗暴了,原来操纵金融操纵市场操纵信息,才是最高妙精深的玩法!

噫!我悟了!

作为开悟的先驱,他很愿意和盟友分享经验。小阁老笑道:

“说句惭愧的话,我也在金银堆里混了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快的赚钱法,竟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今日得胜回报,圣上一定高兴,一定会重赏上下;将来再有大战,也可以如法炮制……”

虽然喜悦不已,但小阁老还是很有分寸的。他之所以能在金融市场纵横捭阖无往不利,全仗着外务处在身后操持海战,运筹大局。现在正是胜利回朝后瓜分果实的时候,他主动提起什么“再有大战”,无疑也是暗示了将来合作的诚意。大家彼此不忘本,才有源源不断的蛋糕可以分嘛。

但出乎预料,世子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欣悦。他只是摇一摇头:

“……‘如法炮制’?——当然,快钱得这么容易,这么轻松,肯定是要忍耐不住,反复尝试的。不过……”

这话真是莫名其妙,无头无尾;而至于“不过”什么,穆氏终究没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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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回响·片段】

……中西吕宋之战最显著的影响,或许还不是国际战略局势的改变,而是中国朝廷对于金融市场态度的变化——一如某不知名消息人士的预言,在品尝过投机的甘美与便捷后,你就很难拒绝快钱诱惑,尤其是市场仿佛尽在掌握的时候。

虽然在多年变法中,大安朝廷曾反复的强调“脱虚向实”,“杜绝投机”,“支持工业”,但每当战事一起,权力顶端的人物却又总是忍耐不住,要借用市场必然的波动为自己牟利;投机屡禁不止,潘多拉的魔盒永远也关不上。

这种理论与实践的背反持续已久,甚至形成了某种古怪的惯例——没有门路的民间资本倒是实在听命,老老实实的兴建铁厂煤矿;手握重权的资金却永远追逐暴利,沉迷于投机不可自拔。上下各行其是,却居然还能互不干涉,独自运转,也算经济史上的一大奇事。

当然,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这种投机仍然是克制的。甲寅变法后的数任内阁都有在战时操纵市场的黑历史,但无论闫分宜许少湖高肃卿还是张太岳,在操纵时都依旧有其底线。他们炒作的是黄金,是玉石,是花卉,是与百分之九十就的人基本没有关系的奢侈品,所以市场动荡不休,泡沫时起时灭,大部分的产业却仍然平稳运转,没有受到什么波及。

不过,这种人为的克制终究是有其极限的,一旦突破了界限,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