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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葛闭上眼睛,不敢迎视。

宁王略俯首下来,当温热的气息轻轻喷洒在她耳边时,她听到他低声道:“青葛,你知道吗,很久前,我曾经查过你的底案。”

青葛睫毛轻颤。

宁王:“那一夜七夕节,我站在桑树下,看着我的王妃写下的青囊,我想着,会不会她突然就这么走到我面前。”

他凄然一笑:“结果你突然出现了。”

这一刻,青葛突然觉得,自己心里某一处裂开了一条缝隙。

于是便自那缝隙中翻涌出酸涩,酸涩如海一般几乎将她淹没。

不过她到底是压下了,用沉默来回应他的一切。

宁王眸底闪过梦幻般的迷离:“所以那一晚,就像在做梦一般,我便觉得,也许你就是,我挣扎了很久,终于按捺不住,去看了你的底案。”

青葛听着,一时茫然。

那么早之前,他便已经看过了,可是这几年,他不是一直在寻她吗?

她想起昔日她见叶闵,按照正常流程,叶闵给自己户帖时,这个底案就应该被销毁了。

可现在看,底案应该还在,如果底案还在,那就是……叶闵当时替换了底案,宁王看到的是底案是假的。

至少不是自己如今的相貌了。

宁王的视线一直牢牢锁在她脸上,此时自然不曾放过她面上任何一丝波澜。

他了然,轻笑:“你的底案上的画像,那是一张——”

他的指尖轻触在她脸上:“和我的王妃不一样的脸。”

陌生又熟悉的触感划过面颊,青葛屏住气息。

她轻笑了声,笑得有些嘲讽:“既然殿下已经看过了,自然应该知道,那不是我,为何如今又要问起?”

宁王抬眸,漆黑的眸子泛着异样的光,手底下却微收,就这么拢住了她的颈子。

他声音轻而危险:“但我就是觉得你是,你不是吗?”

青葛仰脸,直视着他的眼睛:“三日前,殿下说,若我不是,便放我离开。”

宁王:“是,我说过。”

青葛:“既如此,那属下愿意卸下易容,请殿下一观。”

宁王听这话,却是沉默了。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薄唇绷得锋利。

周围的气息一下子压抑起来。

片刻后,他终于艰难地别过脸去,看向窗外。

青葛看到,月光之下,他绝艳的侧脸线条锋利而冷清。

他竟然在犹豫思量。

就在这时,宁王薄唇动了动,终于用一种冷硬的声音道:“好,我要看。”

他话说到一半,便不再说下去。

青葛:“请殿下稍候,容属下进入内室,卸下易容。”

宁王墨色的眸子无声地望着窗外,身形笔直紧绷。

他并没有回话。

青葛便径自走入内室,闭上眼睛,快速地分析着。

当年查了底案的宁王依然无法确定自己身份,因为他看到了错误的一张画。

她必须把自己伪装成那个画像相同的容貌。

所以宁王在底案中看到的那张脸,到底是哪一张?

她蹙眉苦思,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

在千影阁她有四张假面,但其实只有极少人知道,她还有一张,是从未用过的。

当时机巧嬷嬷为她做下那一张假面,叶闵看了许久,说,太美了,不喜欢。

所以机巧嬷嬷在这张假面的基础上进行修缮,才有了如今她的模样。

她垂眸想

了一番,开始卸去易容。

她缓慢卸去一些多余的装饰,让这张面孔变得清隽干净起来,幻化为那一张被她放弃的假面。

当一切打理妥当,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又有一瞬间动摇。

她的指尖轻触碰着自己的眼角,心却在犹豫。

他既已经怀疑,话说到这里,继续隐瞒着还有意义吗?

那一夜随云山中,他说她不配。

她竟险些寻死,寻死时那个疯狂的念头是,让他的王妃消失,秘密永远埋葬,他这一生都不会知道真相。

几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个念头竟成谶言。

她不是他的王妃,从来不是,只是演过一场虚假的皮影戏。

那场戏早已落幕,只是他自己留恋其中不肯走出罢了。

她苦笑一声,心灰意冷,他既然要看,那就干脆让他看好了。

见到又如何,只是一张面容罢了,他永远不可能寻回他的王妃了。

她当即便要卸下易容。

就在这时,她听到宁王的声音。

他说:“不必了。”

青葛的动作顿住。

宁王声音嘶哑而疲惫:“我知道,你不是。”

青葛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无声地沉默着。

宁王:“既不是,那本王便不必看了。”

青葛听此,笑着道:“殿下真的不想看看吗?也许我就是。”

宁王:“不,你不是。”

青葛听此,安静地站了一会,便拿起面巾,遮住面容,这才低首走出去。

此时的宁王背对着她站在窗外,微微垂首,他的身影被夜色拉得修长,有着和这繁华皇都格格不入的落寞。

感觉到青葛的脚步,他哑声道:“你走吧,去缟兖,去做你想做的事,不必回头。”

青葛无声地听着。

宁王:“不过,你不要忘记,按照千影阁的规矩,两年内,你依然必须效命于千影阁,千影阁不放人,大晟天下没有任何地方会接纳你。”

青葛垂首,恭敬地道:“属下明白,两年后,属下一定归来,会前往禹宁向殿下叙职。”

宁王:“好,届时本王在禹宁等你归来。”

青葛:“那属下——”

宁王看着窗外,道:“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青葛疑惑地看着宁王。

宁王萧瑟一笑:“青葛,其实我一直都记得你。”

青葛听这话,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我不知道,竟是你。”

青葛依然不懂。

宁王垂下眼,一声嗟叹:“你才入千影阁时,我曾在千影阁新晋的孩童中寻过你,可没寻到,当时我还未曾掌管禹宁,便去问他们,他们说不在的孩子都死了,我便以为你死了,并不知道你当时正在岳嬷嬷那里受训,我当时很难过,我以为我救了你,以为你活得好好的,却发现你依然死了。”

青葛怔了怔,努力地消化着其中的含义。

她渐渐明白了,他不是在说王妃,他记起来了,记起来当年那个菜人。

他知道她是昔年的菜人,那个被他认为脏兮兮的小女孩。

她沉默了好一会,才用一种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声音道:“殿下,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会去千影阁找我?”

宁王低着头,以手握拳。

他拼命压下几乎冲涌而出的情绪,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我清楚记得,那一日寒气侵骨,漫天皆白,皇兄,我,还有叶闵一起前往西渊边境一带视察,在一处食店歇脚,却看到——”

他喉结滑动,有些艰涩地道:“看到了你。”

青葛缓慢抬起眼,视线落在他的腰际。

宁王:“是叶闵把你安置下来,我一直记挂着你,想找你,可我当时根本不懂,误以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还有一种可能。”

青葛的眼睛便逐渐湿润了。

她想起那一晚在丽泽湖的船上,宁王曾经为她演奏过的那一曲观雪。

在清冷的琴声中,她听到了大雪无痕,听到片片雪花缥缈轻盈地落下。

时至今日,她突然猜到了其中缘由。

天之骄子的他尚且年少,还不知道体恤别人的难受,所以言语骄矜傲慢,但其实心里是怜悯她,对她动了恻隐之心的。

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在被解救的恩惠之外,她听到的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那句无心之言。

那时候的她,确实脏兮兮的,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

是因为他太过耀眼,以至于不愿意在他面前如此卑微不堪吗?

宁王轻垂着眼,看着眼前华贵精美的地衣逐渐漫上一层水雾,他终于用带着哽咽的声音道:“那一年皇兄带我前往西渊,是要我看众生疾苦,那时候我才九岁,倔强狂妄,目无下尘,见到你时,震惊之余,其实心里很难受,只是——”

他薄薄的唇颤了下,道:“我那时候很别扭,不好意思,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生了怜悯之心,反而故作姿态,以至于说出了伤了你心的话,只是从那之后,我终究有些惆怅,不知为何总是记起来,以至于在一个大雪之夜,我偷偷跑出去,走了许久,又尝了你曾紧攥在手中的糙米糕。”

青葛死死咬着唇。

她记得,当然记得,她当时紧攥着那发霉的糙米糕不肯放开,他说太脏,脏了,要从她手中拿走,她一直在倔强地挣扎,并冲他龇牙咧嘴,甚至因此险些咬伤他的手指。

宁王轻叹:“我回去后,便请愿留在禹宁,因为我不希望看到这片土地上再有以人为食。”

青葛含泪望向他,那时候宁王还很小,作为皇上最受宠的小儿子来到禹宁,世人皆惊,百思不得其解,她也曾经暗中困惑过,却不曾想今日听他这么说。

宁王望着她的眼睛:“那一日,我在大雪飘飞中,作下一首曲子。”

青葛心微紧。

宁王的声音沉沉落在她耳边:“青葛,我的《观雪》,为你而作。”

青葛的眼泪自脸颊滑落,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