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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奶奶打量窗外,窗外没人,各家都忙着做饭呢,便从旁边床上取了一个大蓝包袱:“这是我之前留着的,小被褥,不大,不过正好给孩子们用,现在正是冷的时候,别冻着孩子。”

再过几天就进腊月了,到时候更冷了。

顾舜华忙说:“倒是有盖的褥子,不缺这个。”

佟奶奶却硬塞给她了:“别和我生分,奶奶惦记你好几年了,你全须全尾地回来,奶奶就放心了。”

顾舜华眼睛泛酸:“谢谢奶奶。”

佟奶奶便把她往外推:“跃华回来了,你家差不多也开饭了,赶紧回去。”

顾舜华被佟奶奶推出来,也不好声张,怕别人看到,便抱着那包袱低头忙钻进了自家。

进来自家屋子,屋子里取暖的蜂窝煤炉子已经烧上了,炉子上的洋铁壶冒着热气,炉沿上放着的烤馒头片已经散发出烤熟后特有的酥脆馒头香。

顾舜华从外面的寒冷中走进来,迎面煤炉子冲人的味道往喉咙里钻,她被呛得咳了两声。

满满和多多正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等吃饭,看到她,忙就要起身跑过来,口里还喊着妈妈。

陈翠月:“别乱跑,准备吃饭了。”

红漆木头饭桌旁边放着锅,锅里是热气腾腾的红薯棒子粥,旁边的笸箩里则是黄澄澄的棒子面饼子,旁边两个老蓝花小碟子,放着切好的咸菜丝,炒大白菜,还有炒土豆丝。

顾家的饭桌上,一向是讲究的,顾舜华在阴山脚下八年,都快忘记这些规矩,一直到坐在自家饭桌上,看着那切得头发丝一样细的咸菜,她才想起曾经有过的讲究。

她家祖上也曾经风光过,她爷爷当年可是北平城炙手可热的掌勺大师父。

清朝那会儿,慈禧还活着,慈禧的膳食都是由掌宫首领太监来拟定传膳,她在自己身边设置了“它坦”,“它坦”原本的意思是去山上打猎临时搭建的小棚子,慈禧那里就是指身边开小灶的厨师了。

不过那个时候她爷爷是御膳房的,御膳房归内务府管辖,平时只是负责采买调配,并不管膳食,所以倒是乐得自在,泡在御膳房里钻研各样菜式,红案白案的手艺都学了一个遍。

后来庚子国变,慈禧带着光绪帝逃西安,她爷爷竟然一下子露了头角,慈禧就爱她爷爷调制的那一手菜。

两年后慈禧回来北平城,她爷爷已经是最受慈禧信宠的大掌勺了,“它坦”里数他傲里出尊,就连掌管太监都得看他几分面子。

后来大清完了,小皇帝溥仪逃到东北去,本来也要带着她爷爷的,可她爷爷腻了,不想跟着,便使了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儿,临到跟前跑了,一直等溥仪离开北平城,他才露面。

她爷爷顾增祥当时在北平城也是名声响当当,是正儿八经伺候慈禧和小皇帝的御厨,哪里缺了门路,几家大饭庄都请他去掌勺,他爷爷便选了中海的荟云楼。

他爷爷是五十岁上才有了她爸,晚年得子,自然爱若珍宝,七八岁便让他在红案上练手儿,把自己肚子里一手绝活儿一点不落传下去,所以她爸顾全福那是打小儿的童子功,十五六岁掌勺荟云楼,出尽了风头,出门几个小力巴儿前拥后簇的。

解放后,原来的饭店公私合营,统一归公家的饮食公司管了,顾全福依然当他的掌勺大师父,日子也算过得滋润,偶尔谁家办个堂会,他过去掌灶,还能得个瓷实儿的包儿,他在灶上,饭票粮票菜票都能有,还时不时有些洋落儿往家里拿,家里孩子肚里不缺油水。

可到了顾舜华五岁,家里一下子就不行了,被贴了大字报,不让掌勺了,赶出来荟云楼,过去饮食公司搬菜做苦力,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顾舜华这么想着的时候,顾全福顺着顾舜华的目光看向了老蓝碟子里的咸菜丝,咸菜丝他动手切的,好刀功,用筷子夹起来颤巍巍的细,上面几滴香油在灯下泛着油润的光泽。

不过这算什么,还是亏待了这个女儿。

他叹了声:“舜华,洗洗手,先喂孩子吃吧,别饿坏了。”

陈翠月一边用勺子盛饭,一边看了眼顾舜华放在床上的蓝布包袱:“这是哪来的?”

顾舜华:“佟奶奶给的,说是一床小被褥,给两个孩子盖。”

陈翠月嗤笑一声,压低了声音说:“谁还缺她这个,眼巴巴地要等着她给。”

不过到底是喜欢的,白得的东西,谁不喜欢。

说话间,顾舜华倒了水洗手,这时候跃华进屋了,他进来看到顾舜华便有些激动:“姐,姐!”

顾舜华见到弟弟也挺高兴,不过还是笑着提醒:“先洗手,先洗手。”

洗过手,一家子坐下来吃饭。

外面的天太冷了,又下起雪,吸一口气,沁凉沁凉的气往嗓子眼儿里灌,肚子里都是凉的,现在坐下来,端起美滋滋的红薯棒子粥,吹一口上面的热气,沿着碗边吸溜吸溜地喝,红薯的甜香和黄澄澄棒子粥的醇厚香美便在口舌中蔓延开来。

陈翠月笑眯眯地问俩孩子:“好吃吗?”

俩孩子一个劲地点头:“好吃!”

陈翠月笑起来的皱纹里便有了慈祥:“那就多吃点!”

顾跃华夹了一些炒白菜放到俩孩子碗里:“多吃菜。”

说着,不由抱怨陈翠月:“妈,我姐才到家,俩孩子还小呢,你就不能来点荤的,没荤的,好歹给炒个鸡蛋啊!”

陈翠月便呸了一声顾跃华:“日子长着呢,就你知道疼他们?你怎么不变成鸡蛋进锅里呢?”

顾舜华便笑了:“下午时候吃了煎鸡蛋饼,孩子们吃得满嘴香,对了,跃华,你工作怎么样?”

当初大哥顾振华第一个下乡的,顾舜华本来不用,但顶了陈璐的名额也下乡了,顾跃华比顾舜华小两岁,也就是十三岁,不用下乡,一直留首都。

可长大一些,没学校上,也没工作,四处晃荡着,最近托人找了一个临时的活儿,是去煤铺子里当苦力搬煤球,干一天一块钱,还能发两毛钱饭补,这样一周休一天,一个月满打满算能有三十块。

可顾跃华是什么人,打小儿散漫惯了的,学习也不上心,让他天天搬煤球卖苦力,他受不了,所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去,为了这个,陈翠月自然是不满,时不时念叨他。

顾跃华一听自己姐姐问起来,咳了声:“还行,反正有吃有喝的,日子不愁。”

旁边陈翠月便呸了声:“你啊你,什么时候懂事!”

顾跃华却笑嘻嘻的,已经逗着满满和多多玩儿了,又把大块软糯的红薯喂给多多吃:“我姐真会生,瞧这小丫头,多俊啊,像我小时候!”

陈翠月笑骂他一声:“像你,像你可就坏了事!”

顾舜华从旁只是笑笑,没吭声。

她这弟弟,就是一个不着调的,好吃懒做,用大杂院里老人家的话说就是嘎杂子琉璃球,反正是靠不住,指望不得。

以前她也这么以为。

可知道了那本书,她才明白,后来她和教授离婚,声名狼藉却又得了病的时候,陪在她身边,拼命挣了钱带着她看病的,就是这不着调的弟弟。

没什么本事,在建筑工地上给人搬砖,搬一天的砖挣十几块钱,攒着给自己买芝兰斋的酱小肚吃,只为了她无意中说芝兰斋的酱小肚味醇肉烂好入口。

明明肩膀上都是一块一块的淤青,还笑着说咱是爷儿们,这都是小事儿。

所以人这一辈子哪,谁想到谁以后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