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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菲没有立刻答话。

或许是夜色太深,又或许是他面孔稍微背光的原因,周清南清浅的瞳色此时深不见底,黑沉沉的,直视过来,有重量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瞬间,程菲竟忽然丧失了与他对视的勇气。

她在携着凉意的晚风中转头,看向小城夜晚的街景。

对面的商铺好些都已经关门歇业,整个世界很黯淡,只有道路两旁的路灯投落下来灯光,毫无杀伤力的浅橙色,将这片街区笼罩。

她一定要知道那个答案吗?

程菲目光有刹那放空,在心里轻轻问自己。

从汽修厂戏剧性的初遇,直至今时今日,她和周清南这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各种机缘下被命运捆绑在一起,已经共同经历过许多事。

很奇怪。

短暂的数日时光,落在她心里的印记,却像已经深刻了好多年……

派出所旁边有一个杂货铺,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店铺老板按照往日的习惯,拿着个带钩的铁杆子走了出来,伸长钩子卡住卷帘门最上端的拉环,往下一拽。

随着“轰啦”一声响,卷帘门落下,将里头的白色灯光尽数吞没。

也正是这个声响,将程菲从自己的思绪里惊回现实世界。

她眼睫轻轻眨了一下,这才重新侧目看向身旁的男人,弯起唇,朝他露出一个柔婉的笑,摇摇头说:“你不用回答我了。”

周清南看着程菲,像是对她态度的转变并不诧异,眸光却更深,映着头顶的夜色与昏黄路灯发出的光,显得隐晦难明。

周清南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道:“你一直都对这个答案很执着,怎么忽然改变主意。”

“知道了答案又怎么样呢?”程菲轻声接了句,不像是在问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像生吞下一牙还没成熟的苦橙,酸涩的味道从舌尖一路蔓延到心口,吐不出,咽不下,只能哽在心里独自消化。

周清南注视着眼前的姑娘,看见夜风拨动过她肩上的发丝,将那头海藻般的长发吹得翻飞。

她低垂着脑袋,眉眼和侧颜的轮廓被浅橙色的光晕亲吻,肩线柔美,身影纤细,微红的眼尾沾染着一丝不甚明显的遗憾,楚楚而又柔弱,不需多余言语,自然我见犹怜。

刚抽过一根烟的指,又袭来一阵痒意。

在程菲看不见的视角里,周清南垂在身体两侧的十根修长指节,收握起来,又用力地蜷紧。

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和理智,才能克制住触碰她、拥抱她、拂去她眉间伤色,将她揽入怀中狠狠疼爱的冲动。

程菲永远不会知道,与她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周清南而言都是蜜里□□,饮鸩来止渴。

有时候做梦梦见她,半夜醒来最疯魔的时候,他甚至会有一种念头,想要自私一次,想要不管不顾地抛开一切,回到她身边。

在梅家的这些年,无数次搏命斡旋死里逃生,没人知道他经受着怎样的折磨。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

可是又能怎么样。

就像她说的那样,知道了答案又能怎么样?

梅家这条线他已经跟了十几年,局里根本找不到第二个人选来接班,十几年都扛过来了,如今距离曙光仅剩一步之遥,他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撂挑子走人?

他和她之间隔着的,岂止是天堑鸿沟。

周清南看着程菲柔美纤弱的侧影,手抬到半空,僵滞住,最终还是不露痕迹地落了下去。

他暗暗吐出一口气,迫使自己侧过头,移开了落在姑娘身上的目光。

程菲这时也已经整理好了思绪。

她对身旁男人的所思所想一无所知,只是轻轻做了个深呼吸,抬手拍拍脸皮,换上一副尽量自然的表情,看向周清南。

“不好意思周总。”程菲嗓子眼酸酸的,唇畔却漾着抹浅笑,“今天下午在高粱地,我脑子昏沉沉不清醒,说了一些不太合适的话……”

说到这里,程菲暗自吐出了一口气,笑笑,“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依然是友好的合作方、会互相帮助的朋友。彼此,都不要再有误会。”

听着姑娘的话,周清南目光极深,注视着她好一会儿,才很细微地勾了勾嘴角,冷静回她:“程小姐多虑了。我们本来就什么都没发生过,谈何误会?”

心头的酸涩漫上了鼻腔,程菲眼底有泪意涌上来。

她怕自己真的会在这位大佬面前哭鼻子,心一慌,赶紧转身拿背对着他,若无其事地抬起脑袋看天空。

县城的电线很老旧,乱七八糟支在空中,将夜空切割得四分五裂。这种场景,竟像极了当年还未拆迁的桐树巷。

程菲莫名红了眼眶,发了几秒钟呆,等那阵泪潮褪下去心情重新平复下来,才又轻轻叹出一口气,怔然道:“周清南。”

“嗯?”背后的男人应她,声音低而哑。她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神态表情,也无法从他这一单字音中听出丝毫情绪。

突然就觉得很不公平。

这场风月中,他似乎一直都这样冷静自制,心如止水,只有她一个人像被扔进了兵荒马乱的暴风雨,演绎着一场永远无法说出口的独角戏。

程菲沉默了会儿,接着便转头看向周清南,轻声说:“其实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就有种感觉。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这种感觉具体是什么,直到今天,那种感觉忽然就变得清晰了。”

周清南眸色静而沉,直视着她,问:“什么感觉。”

“你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吸引力。”程菲说着便一阵失笑,自嘲似的说,“所以当时,我明知道应该跟你保持距离,可是在接到小蝶的两通电话后,潜意识里却还是想要去找你。”

周清南眸光蓦地一凝,唇微抿,没有吭声。

两步之遥,姑娘清亮的眸定定望着他,声音很轻,就像一阵从二十年前吹来的风。

她对他说:“总觉得,我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

话音落地的一息间,周清南眉心微不可察地拧了下。

程菲因为目光始终停驻在男人面上,因此,这一细微的波澜并没有被她忽视。

程菲记得,这是今晚从派出所出来到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出现这种幅度的变化。

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脏,心尖不自觉地发紧。

一个本来还飘在半空的怀疑,彻底在她心里落地生根,犹如种子遇上肥料,开始不受控地生长。

程菲眼神带着探究意味,仍旧牢牢盯着周清南,须臾又笑了下,用很寻常的口吻说:“很奇怪对不对。我们在汽修厂那晚之前,是两个陌生人,根本就没有见过面。”

仅仅几秒钟的光景,周清南面上那丝细微的涟漪已经消失不见。

他在夜色下回望她,眼神沉郁而平静,片刻,轻轻一挑眉,混不吝地回她一句:“没准儿咱俩上辈子是父女。”

语气神态,流里流气又漫不经心,又变回往日那个桀骜不驯的漂亮混蛋。

程菲:“……”

程菲默,被这位大佬噎得不知说什么,只能随手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微乱的发丝,错开视线故作淡定地往周围环顾一圈,道:“时间不早了,明天还得继续去下一个考察点,回去吧。”

周清南:“你肚子不饿?”

程菲微怔,经这一提醒才反应过来他们还没吃晚饭。

程菲默默回道:“饿。”

“那就吃了再回。”周清南语气随意,说话的同时已经迈开长腿往前面走去,又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到兰贵的两天经历了好几次惊魂事件,程菲已经彻底见识到周清南最开始那句“兰贵之行不会太平”的含金量。见这位大佬动身走了,她一慌,片刻不敢耽搁,忙颠颠紧随其后小跑着跟上他。

“我对这儿又不熟悉,没什么特别想吃的。”程菲有点担心,回周清南道,“而且已经这么晚了,我们两个在外面逗留不太安全,随便吃点尽快回酒店要紧。”

周清南闻声,顿了下,随口提议:“那就还是饵丝?”

程菲微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周清南等了半秒不闻回音,扭头往回看。见这姑娘表情懵懵的,一脸的呆萌可爱,嘴角不自觉便往上一挑,耐着性子提醒说:“就酒店旁边那个,之前店老板还租过我们机车。”

“哦!”程菲想起来了,当即点头,笑吟吟地说,“可以呀。那家店干净卫生味道不错,老板人也热心,去照顾照顾他生意。”

周清南听她说完,很轻地哼笑了一声,散漫道:“程助理心眼儿还怪好的。”

他这句话,乍一听是句夸赞,但也不知道是这人说话的语气太痞气,还是他那声哼笑太撩人,这几个字钻进程菲的耳朵,却让她品出了那么一丝丝夸奖之外的味道。

程菲微蹙眉,拿不准他这句话究竟想表达什么,垂眸闷了会儿,冷不丁就小声接了一句:“说到心眼儿好,那我怕是比不上周总您。”

“?”周清南闻声,扬了下眉,用一种带着点儿疑惑又带着点儿兴味的目光瞧程菲,好整以暇等下文,就想听听这个小不点儿又要叨叨他什么。

风变得更大,天空的云层被吹散,露出一轮镰刀似的弯月。

霎时间清辉如洗,繁星熠熠。

程菲知道周清南在看她,但她一点不带怂,掀起眼帘迎视上去,一双明眸盛入头顶的月光和星光,黑而亮。

她稍微压低了一些音量,用一种神秘口吻对他说:“周总,今天在岑天天家的院子里,其实我都瞧见了。”

这姑娘故作高深的样子实在有趣,机灵劲儿里透着点天真的自得,像个捡到了一把破钥匙就以为能发现超级宝藏的小朋友。

周清南看着她,唇畔懒牵,眼底蓄着一丝清浅的淡笑,“瞧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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