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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一个身材高瘦的洋人女子正朝乔太太招手,乔太太欣喜地迎上去:“米歇尔!”

两人非常熟络的样子。转眼工夫,花厅里就只剩下闻亭丽几个了。

几人大眼瞪小眼。陈艾莎和刘其珍都看出乔太太刻意冷淡闻亭丽,不免有些讪讪的,闻亭丽却兴致勃勃左顾右盼:“宝心,盥洗室在哪里?我怕我头发有点乱了。”

乔宝心忙领着几人去楼上她自己房间的盥洗室,路上有意落后几步,悄声对闻亭丽说:“莉芸是我们远房亲戚家的女儿,之前一直在美利坚念书,最近刚回来,她人很好,但我哥哥跟她没什么的,你放心吧。”

闻亭丽佯装不在乎:“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乔宝心乜斜着笑眼:“我都闻到酸气了。”

闻亭丽噗嗤一声,好吧,她心里的确介意得要死。

“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乔宝心解释说,“我妈这个人脑子里净是老派思想,我早就料定了,将来某一天我要自由恋爱,她和我父亲一定也会横加干涉,假如这次我哥哥能够自己做主,将来我的事,他们就不好说什么了,所以我一定要帮你们的。”

闻亭丽心里很感动,但同时也奇怪乔家的风气怎么这样保守。稍后从盥洗室出来,在走廊里碰到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小姐,不好了,花园乐团的那个洋主唱露、露什么来着——”

“露易莎。”

“对对,这洋人刚才晕过去了,邓院长说是严重低血糖,让赶快送到医院去。”

乔宝心拔步就跑:“不好!”

闻亭丽追上去:“怎就急成这样?大不了换个节目就好了。”

“你不知道,这节目是我为祖父准备的,主唱都昏倒了,我还怎么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

说话间赶到花园,凉亭前围着好些人,露易莎躺在秋千旁的藤椅上,脸色很苍白,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俯身为她做诊视。

老太太穿件菊叶青绉纱旗袍,风仪十分出众。

闻亭丽听见有人说:“她就是慈心医院的邓院长。”

邓院长直起身说:“没什么大碍了,但最好在急诊病房观察一晚。请拿床被子来给她盖上,路上一定给她保温。”

她的话显然很有威望,乔家人立即令人去取被子。好不容易送走露易莎,有位女眷就问乔宝心:“说好了今晚由这洋人打头阵,这下好了,你赶快想想换什么节目。”

另一位长辈仿佛有点幸灾乐祸:“你母亲常说你是族中最聪明的一个,这次特地请你帮忙给老爷子祝寿,结果呢,还没开场就出这样的乱子,你祖父刚才还好奇你给他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这下白高兴了。”

乔宝心脸上一阵红一阵青,转头望望身边的闻亭丽,忽道:“我早做了两手准备,露易莎病了,可现场还有一位会唱歌的才女。”

说话间把闻亭丽推到前面:“我这位同学的歌喉可是不输露易莎小姐噢。”

闻亭丽一惊。可她当即看出了乔宝心眼睛里的哀求,联想到刚才那几个乔家长辈暗中贬损乔氏母女的话,心里顿时明白了,乔家枝叶繁乱,乔宝心多半也有她的难处。

“亭丽……求你……”乔宝心满脸歉意,紧紧握住闻亭丽的手。

闻亭丽担心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好吧……我试试。”

乔宝心明显松了一口气,领着闻亭丽向花园中央走去,黄远山迎上来担忧地说:“闻小姐,你先前练习过这首歌吗?那可是《green sleeves》,伴奏只需一架钢琴,相当考验歌喉,而且歌词是话剧式的一长串英文,万一中途忘了词……”

可就要当众丢脸了。

恰在此时,乔太太和小姑子李太太闻讯而来,接话说:“这位闻小姐既然敢应承,那就说明她对自己有这份信心,正好老太爷和老爷都在二楼,推开窗户就能欣赏到闻小姐的表演,闻小姐,请吧。”

话说到这份上,闻亭丽不上也得上了。

她并不认为一首歌就能让乔太太对她改观,但是乔太太既然存心刁难她,她也不能临阵脱逃。

她看出黄远山是真的担心她,为着这份友善,她对黄远山笑了笑,泰然对乐队点点头,琴师仿佛也很好奇闻亭丽究竟行不行,手一抬,音符流水般倾泻而出。

闻亭丽走到钢琴边,将手搭在琴边,很随意地唱出第一句。

“Al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

她是那种微沙的嗓音,往日里说话也有点像伤风似的,这会儿温柔浅唱,自有一种凄荡的迷人腔调。

花园里骤然一静。这歌声仿佛自虚空里伸过来一只小手,在人们的心上轻轻摸了一把。那是一种酥到耳根里的奇妙体验,原本在交谈的,不自觉停止了交谈。

尽管这首歌是诉说爱意的,但那音调清雅得让人想起儿时耳边母亲的呢喃,

全场哑默无言。歌声之所以能打动人心,除了需要高超的技巧,更需充沛的感情,很显然闻亭丽的歌声有这样的感染力,唱到凄婉处,她眉眼中也满是悲伤,唱至高兴处,又如夏日枝头的鸟儿那样活泼。

二楼的窗户被人推开了,楼上的人也在无声聆听。

“Greensleeves now farewell adieu

God I pray to prosper thee

For I am still thy lover true

Come once again and love me.”

一曲歌罢,有人率先鼓起掌来。原来乔杏初不知何时来了,遥遥地立在那里含笑望着闻亭丽。这一来,其他人也纷纷鼓掌。

乔宝心也是与有荣焉,她很快带着几个人围过来,欢快地对闻亭丽说:“这位是慈心医院的邓院长,她老人家一个劲夸你唱得准呢。”

邓院长比闻亭丽想象中要随和,主动跟闻亭丽握了握手:“当年留学时经常在宿舍里听这首曲子,你的歌声勾起了我的很多回忆,非常愉快的体验,谢谢你,你唱的真好。”

闻亭丽才要说话,那边有女眷过来请道:“院长,这边风大,您先到那边喝口热茶再慢慢说。”

剩下的女孩依旧围在闻亭丽身边,乔宝心拉过一个穿白色洋装的女孩:“这是莉芸姐,她想认识你。”

闻亭丽细细看她一眼,露出甜美笑靥:“我叫闻亭丽,很高兴认识你。”

白莉芸十分斯文:“宝心说你跟她一样大,那你也叫我莉芸姐好了。”

黄远山高兴地在旁直搓手:“闻小姐,你要不要认真考虑考虑我的建议?我正愁公司里没有会说英语的明星。”

“黄姐,你怎么又来了?”乔宝心嚷道。

大伙都笑起来,一干人中,只有乔太太脸上毫无笑意。

闻亭丽看在眼里,不免有些沮丧,她的表演非但没打动乔太太,看上去乔太太好像更讨厌她了,可她到底哪里不好了?

一个老管事匆匆走到乔太太和李太太身边说了几句,乔太太忙说:“告诉老太爷和老爷了吗?”

老管事点点头。乔太太大大地松了口气,冲身边的李太太使了个眼色。

闻亭丽暗觉纳罕,乔杏初也过来了,黄远山还在那里说:“闻小姐,要不这样吧,你先到我们黄金剧院登台试一试?就当平日在学校里汇演一样。”

乔杏初笑道:“你怎么还没死心,人家亭丽可不想当演员。”

话里是不加掩饰的亲昵。白莉芸惊讶地看看乔杏初,又看看闻亭丽。

乔太太脸色愈发难看,提高声调对身边的李太太说:“三妹,你觉不觉得闻小姐有点眼熟?”

李太太忙颔首:“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她有点像我之前在见过的一个故人,那人好像叫……叫什么阿柔。“

闻亭丽心脏猛地一缩。“阿柔”这两个字仿佛寒冬腊月的风,冷飕飕地向她吹过来。

她们怎么会知道“阿柔”?!

她长到这么大,只听过一次这个名字,那是几年前的一个深夜,父亲和母亲不知为着什么事吵嘴,父亲气呼呼道:“为何不许我叫你阿柔?你别忘了,当年我在南京红粉香楼认识你的时候,你的花名就叫阿柔,我偏要叫阿柔,阿柔、阿柔、阿柔。”

“啪——”的一声,母亲给了父亲一个耳光,父亲“咚”的从床板上摔落下来。

“酒醒了吗?!”母亲厉声喝道。

父亲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软绵绵的:“我……我醒了,老婆,你千万别生气,气坏身子不值当,我灌黄汤把脑子都罐坏特了,要不你多打我几下。”

躲在门外的闻亭丽听到此处,早已是睡意全无。

红粉花楼?那是什么地方?

母亲为何会有什么所谓“花名”?!

她只觉得心惊肉跳。

在她的心目中,自己的妈妈跟别人的妈妈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姆妈因为早年生病脸上落了疤,不大像别的太太那样喜欢四处串门,但妈妈天性乐观随和,从不自寻烦恼,父亲敬她爱她,家中事事都由母亲做主。

她无法想象这样开朗幽默的母亲会有什么不愿提起的过往。

第二天起来,闻亭丽暗中留神母亲的神态,可母亲照常在库房里算账,父亲照常在前头招呼客人,两个人都神色如常,仿佛昨晚的吵闹只是她的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