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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那些故交老人,老殿下也想见见如今朝廷各家的年轻儿郎们是如何的模样。何况他早年与你伯父往来丛密,是多年的老友了。知你如今归京,很是欢喜,再三叮嘱,你到时若能脱得身,记得赴宴。”

他说着,自袖中抽出一帧烫金宝相花纹面的柬贴,递了过来。

“到时你事再多,也不可不去。如今宫内宫外,若说还有谁能在圣人面前说上几句话,也就剩宁王。多些亲近,于你大有裨益。况且我看他对你颇多器重,嘱了我好几声。”

裴萧元接下柬贴。

崔道嗣说完话,匆匆离去。

裴萧元独自走出宫门,随卫引马上前迎接,他跨上马背,已经走出去了一条街,慢慢地,不知为何,放缓马速,最后停了下来,回头望一眼身后皇宫的方向,踌躇了下,又转马回到方才出来的皇宫大门,询问守卫,是否看到过阿史那王子出宫,听到好似并未见到,不再犹豫,立刻入了宫门,沿原路折返。

太子率百官走后,便是晌午时分,画工们有两刻钟的空,可以用来进食和小憩。

普通的宫廷画工,进食是没有位子的,自送饭的宫监手中领到饭食,就地屈在宫廊或是工案之上吃完了事。只有副直以上的画官才有位子可供腾挪,若是上工时间长久,也能就近得到一个休息的临时场所。

此次作画从头至尾,预估长达半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将耗在这座新宫之内。宋伯康照顾新收的弟子,破格从管事的曹宦那里为絮雨也要来一处临时的休息之所。其实就是供将来在此服役的宫监宫女住宿的地。位置自然偏隅,位于神枢宫后的一处角落。

再过去,隔着一片蓊郁的深深草木,在一道斜陂的尽头,便是当年那片毁于战火的永安殿残址。那里虽无宫卫把守,却属禁地,不得擅闯。这一点,在之前的画学当中,诸画学生都被教导过,人人牢记在心。

絮雨回她在宫中新得的住所吃饭。

这屋是供将来的宫役头目住的,陈设简陋,好在是个单间,能庇人免受杂扰。匆匆吃完饭,也就差不多,该回去上工。

今早她见到了李懋。

应当是对她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记忆寡淡,多年后再次会面,她并没有太多特殊的感觉,唯一感慨,便是人海阔阔,物换星移。

从前她那位性情有些深沉的长兄,如今也变作了如此一位庄重而亲善的太子。

絮雨往前殿走去。

新宫营造完毕,此前在此做事的大部分工匠已去,只剩漆、画以及草木移栽等项,入驻之人各由宦官领着继续做事,偌大的一座新宫,剩的人不多,此刻正午,宫监匠人们都在休息,更是静悄一片,不闻人声。

她行在一道宫廊之上,眺望不远外那片被草木深埋的荒宫残角,不由又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便是在彼地,她被阿公所救,带着走出了长安。

而今多年之后,如同回环循行,她又回到了当初的旧地——

“你可还认得我!”

忽然她冷不防听到身侧传来一道声音,稍稍一惊,循声转头,望见宫廊侧的墙边站着一人,那人身材雄健,身穿武官朝服。

时节初夏,午后阳光开始有了白花花刺目的感觉,他立于廊下,头顶无所遮蔽,双眼便被阳光射得微微眯起,看去面若带着不豫之色。

是胡儿承平。

只见他不待回应,话音落下,人便迅速走到宫廊近畔,一掌搭在廊栏之上,轻轻一翻,人若鹞子般落到了廊上,停在絮雨面前,随即不由分说,拽着她臂将人强行带到了偏殿之后。

此处很快会被修作园苑,但如今还没成形,乱石堆垒,只移栽了些丁香木樨之类的香木,其中最多的是楸木。

正是此木花盛的季节,满树紫蕊吐绽,连成大片,远远望去,若云浮殿间,紫雾蔽檐,倒确实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这胡儿生于狼庭,幼起牙牙学语之时,便随父兄族人骑马开弓,臂力极大,絮雨被他抓住,如何挣脱得开,只能随他行走。

承平将人一直拽到一丛茂盛的楸木之下,方撒开手,上下打量一眼,点了点头:“真的是你!你怎来了这里?还入宫做了画师?”语气含着质问之意。

她上午在崇天殿内看到了离得近些的裴萧元,并没见到此人。但猜测他当时必也在场。此刻忽然这般冒了出来,虽有几分意外,但也没有十分吃惊。

此前在郡守府和这王子虽连话都不曾直接说过,但多少也是看入眼中,此人行事狂肆,不讲章法,这样在宫中强行拦人问话,于他应当根本不算什么。

她更无意树敌。

在不知裴萧元也来长安之前,她便曾考虑入宫后万一遇到此人该如何应对。当时便想好,和他解释一番,软语请他保守秘密,料他也不至于特意为难。而今裴萧元也来了,事情便更简单。

“裴司丞不曾与王子提过吗?”她问。

承平立在树下看她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神色渐软:“自然说过。只是我还是不解。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此宫为圣人万寿而起,内中将要复现京洛长卷。我是画师,若能参与其中借此留名,此生无憾。”

承平轻轻嗤笑一声:“你当我三岁小儿?”

“若不为此,你说我是为何而来?”絮雨反问一声。

承平面露迷惘之色,大约确实也想不出来,闭口再望她片刻。

“罢了!我是有别的话要和你说!”

“当日在郡守府,你可是因听到我与裴二的话,误会是他在我面前对你加以诋毁,这才悔婚出走?此事和他毫无干系。前一晚他半句也没说你不好。当时的混账话,全是我自己胡猜乱想逞一时口快而已。你去后,裴公大发雷霆,将事全怪到了他的头上。虽然你二人早已解约,但既然找到了你,此事我须当面和你说清。一人做事一人担,你怪我无妨,不可误会裴二郎。”

没想到这胡儿回来找自己,竟是为了这么一件事。

絮雨再次开口,语气也软和了:“我知道。一开始你二人我便谁都没怪。”

她应得如此之快,言语自然,倒叫承平怔了一下。

“当真?”他仿佛不信。

“我骗你作甚,原本就是我自己要走的,你说没说那些话都一样。”

此事一直是承平心中的疙瘩,此刻终于解开,浑身一松,觑对面人一眼,忽然又想到自己曾绕墙三日欲得见一面而不得的事。

“你实在是我见过的最为——”

他本要说“最为狠心的女郎”,想了想,把话吞了回去,顺势只将自己斜靠在近畔一株楸木的树干上,静静看着对面树下的人。

絮雨道:“我要走了。”

午休将过,这里或许很快就有花匠路过。不止如此,前殿那还未油漆的宫廊的方向,也隐隐飘来漆匠们拖动工案摩擦地面发出的吱吱的尖锐杂声。

“怕甚!”承平觑着她懒洋洋道,“我瞧你颇受器重,才入宫,就被引到太子面前了。前殿全是人,暂时少你一个,又如何?”

絮雨不睬他,转身要走,忽然听他又短促地道:“等一下!”

絮雨不解,停步转头。

承平的目光落她帽上:“你头上有东西。”他说道。

絮雨仰面。

头顶紫英纷纷飘落,原来风摇树梢。

她明白了,抬手在帽上拂了拂,几片紫楸花瓣掉落。

“我真要走了。”她再次迈步。

“还有一片!我帮你取罢!叫人看见不好。”

承平自倚靠的树干上直起身,笑吟吟向她迈步来,待举臂替她拈去头顶残瓣,蓦地此时,身后传来“咚”的轻微一下,若有异物弹射在了树干之上。

承平倏然转头,目光掠过一粒方坠在他靠过的楸木树干根畔泥地上的小石子,面色微变,低声冷叱:“谁?滚出来!”

十数丈外,一丛茂实的丁香枝条之后,转出来一个和承平仿佛年纪,亦穿相似中郎官袍的人。

竟是西平郡王府的那位年少世子,宇文峙。

他的唇角噙着一丝满含讥嘲的冷笑之意,日光下粼粼烁动的目光扫过对面承平和絮雨的面,低声却清晰地一字一字道:“孤男寡女,好不知羞!”

刹那间承平眼底掠过一缕凶芒,下意识便摸拔佩刀,手探到腰间,取了个空,方回神,今早入宫,因禁令,未得携带刀剑。

虽拔刀未成,他的身形却半分也没停滞,转眼扑掠到对方近前,砰的一声,握拳击中宇文峙的面门。

宇文峙不及防备,翻倒在地,口鼻登时出血,发出一道吃痛的闷哼声,却也是个狠人,倒地时一脚重重回踢在了承平胫上,承平也跌倒,二人顷刻扭在一起。打斗间,承平被宇文峙一肘回击,也中脸面,满嘴甜腥之味。他吐出口血水,猛发力,使出他擅用的脱拿摔跤之法,再将宇文峙反制在地。

起初在这个剑南道来的世子现身,说出那一句话,令承平以为是自己言语泄露叶女身份秘密之时,便动了杀心。此刻更是被疼痛激得恶怒上心,新仇旧恨,顺手抄起近畔地上的一块尖石,扬臂便要重重砸向宇文峙的头。

絮雨怎料到会发生如此一幕。

方才这二人缠斗,她在旁便焦急无比,几次想分,二人却都是凶暴之徒,出手便若要将对方置于死地,凭她又如何能插得进去。这里又是宫廷,怎叫人相帮?此刻看到承平竟似要下杀手,惊骇不已,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拽住承平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