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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跑去侧门的途中, 明婳脑中闪过无数的猜想。

她原以为有了心理准备的,然而看到?暗卫阿柒推着轮椅走来时,心脏还是猛地缩紧。

轮椅上的人从头到?脚都被一顶帷帽遮得?严实, 瞧不清模样, 但那自然垂在腿侧的手, 还有那高大颀长的身形,皆是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怎么会认不出呢。

毕竟是那样喜欢的人。

阿柒也没想到?太子妃会在这?时过来,看着她跑得?满脸通红, 却又戛然止步,迟迟不敢上前的模样, 阿柒的目光微动。

他推着轮椅上前, 躬身行礼:“谢二娘子。”

明婳的视线始终落在轮椅之上, 见那人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具无知无觉的木偶般, 心又沉了沉。

“裴子玉。”她嗓音颤抖着:“是你吗?”

轮椅上的人仍不声不响。

明婳蹙眉, 有些迷惘地抬起头。

阿柒面孔肃穆,语气沉重道:“殿下身中奇毒,至今耳目闭塞, 昏迷不醒,还请您见谅。”

“中毒?”

明婳脸色陡然变了, 再看阿柒那凝肃的神情, 一颗心好似坠入无尽冰冷的深渊。

她颤抖着手指, 撩起帷帽轻纱一角, 映入眼?帘的是被锦带固定在轮椅上的男人。

他头颅微偏, 倒靠在头枕之上, 那双素日清清冷冷的狭长凤眸此刻紧阖着,根根分明的长睫在眼?窝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多日不见, 他消瘦了许多,双颊朝下凹陷着。

又因着只掀起一角轻纱,他半边脸笼在阴影里,半张脸在明处,愈衬得?长眉如墨,肤色如雪,骨相立体?而深邃。

恍惚间,明婳想到?了小公主裴瑶常常抱在怀中的那个磨喝乐。

此刻的裴琏,无声无息,就像个瓷做的偶人。

漂亮,精致,却安静得?叫人心颤。

泪水几乎是难以克制地涌上眼?眶,喉咙也好似被一只手掐住,明婳张了张唇瓣,想唤他的名字,可颤抖的声带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怎么会这?样……

明明出征前夕,他还好好的,那双醉意微醺的眼?睛还灼灼盯着她,与她道:“孤定会平安回来,不给你改嫁的机会。”

当时她哼哼道:“都和离 了,我改不改嫁关你什么事。”

他抓住她的手,拦住她的去路:“谢明婳。”

只唤了这?么一声,旁的什么也没说。

但明婳分明看出他眼?里的期待与渴望。

期待她的承诺,渴望她的爱意,哪怕只是一句软乎的话。

可她只咬唇道:“你这?醉鬼,松开!”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分开的这?一个多月来,她每每想起,都心生?悔意。

为何那般嘴硬,哪怕说一句“早日凯旋”也好啊。

而那份悔意,在看到?眼?前无知无觉的男人,达到?了巅峰。

明婳也不知她是如何走到?西苑的。

好似也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目光空洞地看着阿柒和其他暗卫将?裴琏从轮椅搬上床榻,看着他们给他喂水擦脸,动作麻利而熟练。

不多时,肃王夫妇和谢明霁也来了。

屏退一干闲杂人等,肃王妃走到?榻边替裴琏把脉。

卸下甲胄的谢明霁则是神情郑重的,将?事情原委与明婳说了一遍。

“那日父亲中了斛律邪的埋伏,负伤困于瓮城,我焦心如焚,与殿下商议援救之法?,殿下主动提出以身为饵,调虎离山……”

第二日他们便?派出细作,故意泄露了大渊太子也在军中的消息,又各点?一支队伍,分为两路救援。

斛律邪果然上钩,亲自带兵去拦截裴琏的队伍,谢明霁便?趁机攻下瓮城,救出肃王。

裴琏那头虽被斛律邪追着打,但他提前研究过周围的地势,借着地势之便?,故意与斛律邪绕圈,消耗对方?的粮草与兵力。

到?此为止,一切还算顺利,直到?斛律邪设下迷魂阵,又派出一批死士,鱼死网破般冲向裴琏。

裴琏虽有精兵与暗卫们舍身相护,仍是中了一只暗箭——

哪怕那暗箭只是穿过他的左肩,却是淬过剧毒。

一开始裴琏并不知箭上有毒,直到?赶回大营,军医替他处理伤口,才发现毒液已蔓延整只左臂。

“这?种毒,军医从未见过,也寻不到?解法?,唯一的办法?便?是……断臂保命。”

说到?此处,谢明霁满脸痛色:“他是储君,若是断了一臂,与废人何异?殿下他自己也绝不肯。”

“军医只得?暂时施针,防止毒液蔓延至肺腑。我们也派人与斛律邪谈判,索要解药。得?亏兵分两路时,为了混淆视听,我也戴了块面具,是以索要解药时,对外只称受伤的是我,并非殿下。”

“但那斛律邪实在不好糊弄,扬言除非我们退兵,并照他们之前索要的金银钱帛双倍赔偿,方?才答应给解药。这?般要求,殿下岂能答应?”

谢明霁至今还记得?清楚,裴琏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神色却孤傲决绝,攥着他的手道:“我大渊乃天朝上国?,岂可向小小蛮夷卑躬屈膝。子策,若你能荡平东突厥,替孤摘下莫铎和斛律邪的人头,孤便?是就此死了,九泉之下也能含笑。”

当时听到?这?话,谢明霁这么个九尺壮汉险些落泪,很想问一句:“你若死了,我谢家如何向陛下、向朝廷交代?我又如何回去见我妹妹?”

但事已至此,除了继续打,别无他法?。

于是谢明霁便?顶着“太子”的名头,整顿军风,重新上场。

“那会儿?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以最快的速度杀入王庭,或是逮住斛律邪,逼他拿出解药,或是逮住莫铎老贼,用莫铎来逼出解药。”

人在信念极强时,能激发出极大的潜力。

顶着太子身份上场的那些时日,谢明霁如有神助,雷厉风行,所?向披靡,大杀特?杀。

只用短短十日,便?攻入东突厥王庭,这?份神速都能载入军事史册。

“我们逮住了老莫铎,可那该死的斛律邪,当真是个不忠不义的卑鄙小人!竟半点?不在乎他们汗王的性命,任凭我们宰了老莫铎,他都不闻不问,至今也不知躲在哪里当缩头乌龟!”

说到?这?,谢明霁双拳紧握,咬牙恨道:“可殿下身上的毒已经蔓延全身,陷入昏迷,军医说不能再拖了。眼?见斛律邪那边指望不了,我们只得?带回北庭,广觅良医,万一……万一有人能救呢。”

明婳现下也是听明白了。

裴琏而今这?状态,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只她不甘心,不甘心为何是这?么个结果。

“咱们的人既能刺杀斛律邪,为何不能逼他拿出解药?还有,你们连老莫铎都抓住了,为何找不到?斛律邪?你们派人搜了吗?搜仔细了吗?王庭都被攻破了,他个失国?之人能躲到?哪里去?”

明婳双眼?通红地看向谢明霁,急切切地追问:“咱们不是带了五万兵马吗?如果这?些兵马还不够,那便?叫赵叔父再派人去,哪怕将?突厥草原翻个底朝天,也要将?那个斛律邪找出来啊。你们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把他带回来?没有解药,北庭的条件又不比长安,医术最好的军医都救不了他,那还有谁能救他啊……”

“婳婳。”谢明霁心疼地按住妹妹的胳膊,“婳婳,你冷静点?。”

明婳却是泪眼?朦胧,迷惘又无助的摇着头:“哥哥,你告诉我,没有解药,谁还能救他?他好好地随我来北庭,现下却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办啊,到?底该怎么办啊。”

谢明霁心尖一酸,哑口无言。

是啊,怎么办。

可他们已经广派人手搜捕斛律邪了,但那邪门的家伙就如遁地般,实在搜不到?啊。

“好好一个大活人,难道人间蒸发了不成?”

肃王妃给裴琏把过脉,柳眉也满是忧愁,她脚步沉重地走向肃王:“先前刺杀斛律邪的那位间者呢,他那边能否问到?一些线索?”

提到?这?事,肃王和谢明霁对视一眼?,表情皆变得?格外复杂。

肃王妃见状,似是恍然,掩唇惋惜:“难道那位间者已经牺牲了?”

肃王沉声道:“斛律邪狡诈多疑,身边压根就插不进暗桩。”

肃王妃疑惑:“可他不是被刺杀了吗?”

肃王点?头:“是,俘获的突厥兵是这?样说的,且这?消息传出之后,他的确也再未露面,只在幕后指挥作战。”

肃王妃越听越迷惑了:“若不是我们的间者,那还有谁会在这?节骨眼?上刺杀那突厥国?师?难道是他们突厥内部起了纠纷?”

肃王也不知:“这?个斛律邪出现的实在邪门,先前从未听说过东突厥有这?号人物。”

是以他也摸不准斛律邪的战术,一朝中了圈套,一世英名险些葬于这?么个阴险小人之手。

现下想起,肃王心头仍是大恨。

“大抵是老天爷也瞧不上他的狠毒,特?地派了阎王来取他狗命!”

谢明霁磨着牙道:“他最好是死了,若他还活着,我定追杀他一辈子,将?他枭首示众,挫骨扬灰!”

最后一条线索也断了。

相较于父兄的愤怒,明婳坐在圈椅里,更多是绝望。

那绝望如冰凉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过她的手脚、脖子、鼻尖,气息一点?点?被夺走,她胸口窒息,闷痛得?快要喘不上气。

怎么办,没有解药了……

等死吗。

死。

这?个字在脑中出现的刹那,就如一把利刃狠狠扎进心脏,剧烈的痛意叫明婳弓下了腰。

“婳婳。”

肃王妃看到?女?儿?的异样,忙上前扶着她:“是哪里不舒服?”

明婳一只手死死按着心口的位置,搁浅的鱼儿?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泪水也如断了线的珠子,难以控制地从颊边滚落。

“阿…阿娘……”

她仰着脸,面色惨白:“好痛,我好痛……”

肃王妃一时也是心如刀割,含泪将?女?儿?牢牢抱在怀中:“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可,怎么会没事呢。

明婳靠在母亲的怀中怔怔地想,没有解药,没有良医,裴子玉就要死了啊。

冷不丁的,她想起去岁在马车里,裴琏捂着心口与她说——

「你怎么从来都没告诉过孤,原来心痛起来,这?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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