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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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烛之下,姜含元和无生相对而坐,这才看清,他瘦得厉害,几乎脱形,不但如此,容颜也已毁损,一侧面颊之上,留着火炙过后的伤痕。
他不复往日俊美,但他的面上,却始终带着笑意。
倘若说,从前的他,犹如远处的一片苍山雪顶,超然出尘,令人不自觉地心生仰望之感,那么现在的他,仿佛走下高座。姜含元觉得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无生了。现在他更像是一个真实的,带着血气和温度的活生生的人。和她对谈的时候,他也不再用小僧来自称。
“我之罪,万死不足以相抵。但我本可以选择别的方式,火焚,是我自己所求。我道我是勘破人间之苦,心甘情愿以此证法,来求修行圆满。然而,到了烈火烧身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我只是一个俗人而已。”
“幼年我侥幸逃生,蒙洞法收为门下,从此获得庇身。我看似跳出了红尘,一心苦修,然而惧忧始终未曾离我而去,及至后来,我更是堕入业障,执迷不悟。”
“那一刻,我方顿悟,我不过是想借如此的方式,来求一个解脱罢了,最是下乘。我看似出家,实为俗人,看似修行,实为避世,就此死去,我将堕入阿鼻,永劫不复……”
说到这里,他忽然闭目,停了下来。
姜含元望着他,静静倾听,没有打断。大帐里寂静无声。
俄而,他缓缓睁眼:“我更没有想到,摄政王终究还是放了我,予我自由。”
他说到“自由”之时,语气微微加重。
“在我烈火焚身魔障侵心之际,恰遇日变,摄政王以天意为名,免我之死。将军,不瞒你说,当我睁眼发现我还活着,并未死去,那一刻,我豁然仿佛得到了此前苦求而不得的彻悟。我感到庆幸,此生从未有过的庆幸。我乃一凡人,世间仍多苦,心魔亦难除,但生而死,死而生,历过大劫,我还有机会继续修行,去求得真正的圆满。”
“上天待我不薄了。”
随着无生的讲述,姜含元如被感染,心中慢慢也充满了欣喜而感动。她知他此刻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他的肺腑。她真心为他感到欢喜。
“那么,往后你打算去往哪里?”
她问对面那位自己的友人。
“我将沿我曾走过的路,出西关,再次去往西域。”
姜含元一怔。
无生解释:“上一次我决意西行,初衷是为我师完成他的心愿,补全经卷,存作法宝,故行程仓促,留有遗憾。记得当年那些我曾拜过的宝地,多有高僧,无不精通佛理。这一次,我是为自己而去,倘若侥幸依然能够抵达,我将学法,待到归来,珈蓝寺便是我此生归宿,我将在彼地,继续弘扬我师之法。”
姜含元肃然起敬:“将来的珈蓝寺,必会因你成为宝地。我待你归来!”
无生向她含笑道谢,随即起身:“此生能结识将军,是我之幸。能和将军做此番长谈,更是再无无憾。”
“我该走了,就此拜别。”
姜含元送他出帐,待要再送一程,他合掌:“将军止步,诸多保重。”
姜含元便也不再执意相送,她停了步,立在帐门之外,却见他行了几步,仿佛迟疑了下,忽然停下,又缓缓地转过身。
姜含元知他应还有话要说,含笑望着他。
无生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默默凝视了她片刻,忽然说道:“还在云落之时,后来趁着闲暇,我去看过雪山下的湖水。此番,我也得以见到了摄政王之面。”
“将军你说得没错,他果然神仙姿容。将军和他,乃璧人天成。小僧虽微,愿望却是发自大乘菩提之心。小僧会为你二人燃光明之灯,祈大福报。”
他向着姜含元再次合掌行礼,转身去了,再无任何的停顿。
亲兵奉命,送他出营。
姜含元目送着他的身影离去,渐渐模糊在了清朗的月光下,直至消失,彻底不见。
她又独自在月下悄然站了片刻,方慢慢回到帐中。
无生临走前的话,显得有些没头没脑。她想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了。
是的,那确是她曾说过的话。在她当日嫁往长安的前夜,她对无生描述过那个少年。
她说,你见过晴天之时,来自雪山的风吹皱镜湖,湖水泛出层层涟漪的景象吗。那就是他笑起来的样子。
原来无生后来真的去看过了雪山下的湖水。而如今,当他见到了那个人,也和她一样,是相同的感受。
姜含元出神了片刻,慢慢地,心里涌出一阵酸热之感,眼眶再次发热。但这一次和方才全然不同。她清楚地感到,在她的心里,充满了糅杂了骄傲、欣慰,又感动无比的温柔的感情。
他终于还是将她的朋友还给了她。
从今往后,无生将踏上他当走的路,活成他所愿的样子。姜含元知道,将来有一天,洛阳那座古刹必会因他而成为天下之人的朝圣之所。
这个宁静的夜晚,她送走了她的友人,在野地军营的这所大帐之中想着他。他呢,他此刻人在何方,又在做什么,想着什么?
一时间,思念如潮般向她席卷而来。
她承认了,她想念他,非常想。她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分开之后,他便仿佛变了个人。分明在那之前,在云落的那段时日,他还曾那样温柔地陪伴过她。谷地里一起度过的那几日,她至今想起,犹在梦境。
了无睡意。她情不自禁再次取出聘刀。
此刀虽然华丽,刀鞘镶嵌文玉宝石,但本来就是用作武帝的日常短刃,所以打造之时,便充分考虑了携带的便利。上次王仁奉他之命将它再次送到她这里后,她便一直带着,充作贴身短刃,插在腰后形同匕首,十分利索,走到哪里,都在身边。
每天不是打仗,就是行军,从一个地方跋涉到另个地方,终日尘土飞扬,刀身也沾染尘土,宝石变得黯淡无光。
她坐灯下,看了片刻,取布擦拭,擦得极是仔细,连刀鞘上那些纹路凹痕里的一点细微灰尘也不放过。擦了许久,刀鞘擦净,又拿起刀。
她擦过刀刃,最后是刀柄。全部擦完之后,正要将刀插回鞘中,忽见刀柄和刀身相连的地方,还沾着一道细若发丝的杂物。
此刀刀柄的表面,也覆有一层金丝,是用打得极细的金线累缠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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