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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姑母听说你的妻是菩公孙女,菩左中郎将的女儿?”

她叹息了一声:“当年她的父亲便是在离开这里之后不幸罹难……”

李玄度明白了,她应是听怀卫说的。

“姑母勿要难过。此亦非姑母能掌控之事。”李玄度安慰她。

金熹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我从怀卫那里听了不少关于她的事。听说秋狝时,她自告奋勇随端王妃上场击鞠,将趾高气扬的东狄公主也给打败了?”

李玄度点头:“是。”

他想起了那日分别的清早,她从帐中匆匆出来和自己说的话。

“姑母,她对怀卫极好,一直保护着他,这回我来,她还叫我提醒你,或许有人要对怀卫不利,叫我提醒姑母。如今看来,她的感觉,果然没错。”

金熹惊讶道:“姑母可真的好奇了!你跟姑母说说,她到底是如何的一个女子?”

李玄度道:“她生得很美,很聪明,性子活泼,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

脾气也很坏,总是嫌侄儿没用。

想和她好的男人亦是不少。以后哪日,说不定她随时便会不要侄儿了……

他口中那样说着,心里模模糊糊地想。

金熹笑了,望着他道:“你一定很是喜爱她。”

李玄度一顿。

“你说到她时,姑母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你对她的喜爱。”她解释了一句。

李玄度略略不自然地扭过脸去。

“姑母真希望,日后有机会你带她来,姑母想见见她。”耳边听到大长公主又笑着说道。

李玄度想替那小女郎答应下来,话到嘴边,却又沉默下去,只笑了笑。片刻之后,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明知或许不合时宜,迟疑了下,还是忍不住,轻声道:“姑母,姜表叔父,他在上郡养马多年,至今仍是一人。姑母若是有话,尽管吩咐。日后若有机会,我可代姑母传递。”

大长公主唇边的笑容微凝,渐渐消失。

她望着河面倒映的一片月影,陷入了静默。

李玄度望着她的侧影,忽觉懊悔,忙又道:“姑母恕罪,侄儿方才失言了!”

大长公主转头看他。

“我出塞时,你还小,你怎知我和他当年之事?”

“姑母出塞前的那一年,京都元宵之夜,火树银天,侄儿偷偷出宫去玩,恰在街头遇见了你二人。你们停在路旁,观灯之人穿行往来,他牵着你手,你看花灯,他在看你……”

“……当时侄儿不懂,后来便就明白了。”

李玄度轻声说道。

大长公主微怔,望着足前落在河面的那片月影波光,目光朦胧,好似陷入了某种回忆。

李玄度在旁,不敢再发声音。片刻后,听到她低声道:“日后若方便,代我告诉他,他尚壮年,莫再耽搁。若有合适之人,早日成家。我盼他身边有个能知冷暖之人,和他白头到老,如此,我方能安心。”

李玄度哑声道:“姑母,我实是不愿代你传如此的话!你就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你或能放下这里的一切,回归故国?”

大长公主出神了片刻,道:“玉麟儿,东狄一日不灭,西域一日不宁,我此生便无归家之可能。姑母出塞,为我生而为皇室公主之天职,姑母从点头之日起,便就未曾想过归家。”

她从石上站了起来,柔声道:“你莫多想了。此处风寒,你也回去歇息吧。”

李玄度望着河面:“姑母先去休息,侄儿不怕冷,此处风光甚好,侄儿想再坐片刻。”

大长公主望着他带了几分执拗似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送行之时迟迟不肯放走自己的男孩,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李玄度双手枕着后脑,随意仰卧在了银月河边那被河水经年冲刷而得的一片白色河滩卵石之上,闭上了眼睛。

不是姑母不想,而是她从来都不敢想。他知道。

旧年那早已经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忽然再次朝他涌了过来。

那一年他才七岁,得知姑母要远嫁塞外,或许这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他去求父皇,希望父皇收回成命。一向宠爱他的父皇命人将他带了出去。

他又去求祖母,然而祖母也没有答应。只对他说,他的姑母,是为帝国而嫁。

那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帝国公主的和亲,分两种。

一种是示恩,另一种,是耻辱。

姑母的出塞和亲,便是耻辱。之所以要出塞,是因为这个国和国中的男人不够足够强大,所以他的姑母,一个原本柔弱的女子,只能用她的方式担起了那些原本该由男子去做的事。

李玄度到现在还没忘记她出塞那日的情景。他送她出城,送出一程又一程,送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坐在那辆由六驾所御的马车里,渐行渐远,直到最后,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那个时候,年幼的他便就曾对着他年轻而美丽的姑母发誓,等他长大,变成男人,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杀尽仇寇,接回他的姑母。

他记得姑母当时笑了,什么都没说,只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随即转身,登车而去。

李玄度仰卧在冰冷的河滩之上,一动不动,犹如睡了过去,忽然睁开眼眸,翻身坐了起来,转身面朝一个方向,双膝跪地,对着那片夜空之下的漆黑而辽远的地平之线,郑重叩拜。

他连叩三首,完毕,直起身,却并未立刻起来,而起仰面,闭目迎着那冰冷而甘冽的空气,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忽然这时,又有人来,蹑手蹑脚地从后靠近。

他没有回头,只改而坐了回去,开口道:“你怎偷溜出来了?回去睡觉!”

怀卫见被他发觉了,颇觉无趣,从暗处蹿了出来,踢着鹅卵石走来,停在李玄度的身边,盯着他。

李玄度瞥了他一眼:“你瞧什么?”

“晚上我听说有人送你美貌女奴,我就过来瞧瞧。你要是敢抱别的女人睡觉,我就告诉她去!”怀卫叉腰道。

李玄度一顿。

“罢了罢了,就算你抱着睡过了,我也不能说。她知道了,会伤心。”怀卫想了下,皱眉又道。

李玄度忍不住苦笑:“你多虑了。就算我抱着别的女子睡过,她知道了亦不会伤心。”

怀卫诧异:“为何?”

李玄度沉默。

怀卫瞧了他半晌,忽地眉毛一跳:“莫非是她不悦你,不喜你?”

李玄度从地上一跃而起:“莫胡说了!走了,我送你回!”

怀卫却不走,站在后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玄度皱眉:“你笑甚?”

“四兄,你可真是……”他一顿。

“我都已有好几个贵族家的女儿争着要嫁我了,你……哈哈哈哈——”

他抱着肚子,笑得在河滩边险些打滚。

李玄度阴沉着面,站在一旁等他终于笑完,冷冷道:“回了!”说完转身便走。

怀卫见状不对,急忙追了上来,拉住他的衣袖。

“四兄你莫小气,我不笑你了。你帮了我这么多,大不了往后我也帮你——”

李玄度一言不发,迈步朝前去。怀卫一边追一边讨好:“方才我瞧见四兄你在对空跪拜。你拜何人?你和我说,若是值得拜的,我也要拜!”

李玄度终于停下脚步,道:“她的父亲。当年罹难,至今埋骨异土。”

怀卫一怔,扭头看了眼他方才跪拜过的方向,急忙也跑到河畔,跪地恭敬叩首,跪拜完毕,起来道:“四兄,我有个主意可以帮你讨好她。咱们派人潜进乌离,把她父亲的遗骨悄悄取回来!左中郎将在乌离人那里躺了那么多年,一定想回去的,她更会感激你。你放心,到时候,我说全是你的功劳,不会和你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