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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再无任何意外,一行人将那片沙域留在身后,在绕过一座沙山之后,入目所见,慢慢开始变化。

头顶蓝天白云,远处山脉蜿蜒,河流潺潺流淌,水量越来越大,两岸湿木丛生。沿途的脚下,植被亦再不是单调的沙棘和梭梭草,在茂盛的葭苇红柳和参天的胡桐树之间,不时有受到惊吓的野驴和野羚的身影跳跃而过。

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轻松了起来,连行路艰难都变得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一行人便如此,沿着河道一路不停西行,在经过漫长的将近两个月的行路之后,这一日,终于抵达乌垒。

此地去玉门二三千里,土地肥沃,居西域之中。前朝之时,东临朝廷长期经营的屯田戍障之地渠犁,南有河流,西是曾完全归附中原的数个大小属国,北方则可监视东狄和被东狄所控制的诸多属国的敌情,位置得天独厚,故将此地定为都护府的治所。本朝在明宗朝菩左中郎将往来西域的那些年,亦派人员来此驻扎,以作正式设立都护府的前哨。

虽然众所周知,后来此事不了了之,随着菩左中郎将和明宗的先后离开,朝廷无心再顾西域,几年之后,这里便遭攻袭,前哨被毁,当年曾派来驻扎的那小支军队也全军覆没。但等到真的进入,但见屯田荒废,野草横生,残余的坞台,也是破败不堪,众人原本因了终于能够结束长途跋涉而生的兴奋之感也渐渐不再,最后找到哨所的位置。

哨所位于一片高出周围的岗地之上,坞堡仍在,但墙垣倒塌,满目凋敝,四周死寂一片,举目望去,看不到半个人影。

显然,此处已被废弃多年。

不止李玄度,当见到这一幕时,连那些被迫一路跟着到了此地的罪卒亦沉默了下来,无人发声。

李玄度在倒塌的坞堡大门之外默默立了片刻,转头将人分成两拨,一拨派出去察看周围情况,一拨留下收拾驻地。

叶霄领命行事。

这个坞堡的建筑格局和边塞的许多驿障一样,四四方方,围墙耸立,前办公,后居所,有瞭望台,只不过占地大了许多,增加士兵驻扎的营房。

留下的士卒清理着位于坞堡右侧的原本用来驻扎官兵的营房,骆保阿菊和王姆等人则在后面找到官所,立刻着手打扫地方,铺设床榻,以便晚上先有个落脚之处。

这一路行来,沿途经过一些小国,所见的当地平民房屋多就地取材,墙用树枝围成,外面抹一层泥巴,屋顶覆苇,几四面通透。

但这里留下的屋舍却不一样,应是当年来此的官兵效仿修筑长城的法子建成的。墙体是用粘泥杂以韧草、红柳所筑,反复夯锤,表面坑坑洼洼,不甚美观,但足够厚实坚固。除了前头大门和供官员办事的大堂那些地方当年遭受攻击被刻意破坏大片倒塌,后面这几排侥幸留存下来的屋,虽也破败不堪门窗皆空只剩一个壳子,但主体依然完好无损,收拾一下,住人没有问题。

阿姆心疼菩珠,清理出了一间屋,立刻催她先去休息。

吃饭是件大事,今日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屋都收拾出来,待解决了自己这些人的落脚,阿姆和王姆便又摸到位于最后排的灶屋继续紧着收拾,好早点起火烧水做饭。

菩珠在屋中略略休息,洗了把脸,正也要去后厨看看,听到那里传出一声惊叫,似是王姆所发,一惊,立刻和骆保奔了过去,看见王姆手里举着菜刀,阿姆握着劈柴的斧,两人立在灶屋外的一个院子里,面带惊慌地盯着地上一口地窖的顶,那顶上压了块大石。看见菩珠现身,阿姆焦急地指了指地窖的方向,示意她赶紧离开。

王姆亦喊:“王妃莫要靠近!窖下藏有贼人!”

骆保立刻拖着菩珠扭头走,朝着前方大喊有贼人,很快,李玄度带着人匆匆奔来,问出了何事。

王姆瞪大眼睛,说她方才掀开地窖盖时,隐隐约约看见下头好似藏人,怕钻出来行凶,当即和菊姆一道搬了石头压住。那人此刻应当还在下面。

李玄度看了眼地窖,叫菩珠和阿姆几人离远些。张捉带了两人上去,搬开石头,抽出腰刀,一脚踢开地窖盖顶,朝着下面喝道:“哪里来的小贼!都护秦王殿下在此!出来受死!”

地窖当年需储藏数百人的口粮,挖得很深,除了窖口附近的位置,稍深些便就黑漆漆的。

张捉喊完话,见下头还没什么动静,张望了下,转头禀:“殿下,想是本地蟊贼,听不懂话!下吏去点个火,扔下去烤它个整全炉,看他出不出来!”

“我去我去!”

王姆丢下菜刀,转身要入灶屋。

“等等——”

忽然这时,地窖下面传出一道话声,竟操汉人之语。

张捉一愣,停了下来,紧紧盯着下面。

一架梯子架了起来,有人从下面往上爬,爬了出来,竟是个四十来岁汉人面目的中年汉子,当地人的打扮,面容消瘦,颧骨高耸,衣衫褴褛,腿上裹着用草编成的渔网,鞋更是破破烂烂,连脚趾都露了出来。

他的神色疑虑而不安,站在窖口,一时没有靠前,目光慢慢地环视一圈周围的人,最后落到李玄度的身上,定定地看着。

“尔到底何人?都护秦王殿下在此,还不下跪!”

张捉又喝了一声,上去便要踢那人的膝弯。这大汉终于回过神,睁大眼睛,用颤巍巍的仿佛依然不敢置信的声音问道:“都护?可是我朝派来的西域都护?”

张捉皱眉道:“正是!”

这大汉听完,似得了疟疾,一开始立着,一动不动,渐渐两腿打颤,片刻之后,突然仰面吼道:“上苍有眼!都护来了!今日终于等到都护来了!”话音未落,朝着李玄度噗通一声跪拜在地,起先磕头,磕个不停,慢慢地停了下来,最后趴在地上,竟失声痛哭。

众人见他举止古怪,七尺男身,竟如此嚎啕,无不吃惊。

张捉面露困惑,慢慢收了要踢人的脚,立在一旁看着。

李玄度望着这跪地痛哭的汉子,忽若有所悟,开口道:“你是宣宁三十七年派来此地的前哨军?”

汉子哭得犹如一个伤心孩童,闻言用力点头,抬起头道:“正是!下吏便是那年受朝廷派遣来此建了前哨的官军之一。下吏名叫张石山,乃是右尉。”不待李玄度继续问,自己便就说起前情。

当年一共来此三百余人,屯田建坞,说好等朝廷日后派来都护,正式建府,不料年年成空。开头几年,此地还频有使者往来,给他们带去京都消息。后来明帝驾崩,使者日益稀落,他们也不敢擅离,只能一边屯田,一边继续等待。谁知还没等到新朝廷的指令,一日先便遭袭。

那日,三百余名官军奋勇抗争,无一人后退。奈何寡不敌众,全部死去。

当时他领一支三十人的小队外出,侥幸躲过一劫,这才活了下来。

“十年啊!下吏犹记,当日普左中郎将路过之时,曾对下吏言,耐心等候,待时机成熟,朝廷便会正式立府。他未欺我!今日终于等到都护到来!”

张石山激动得再次浑身颤抖个不停。

李玄度动容,立刻追问:“如今其余人呢?”

张石山眼眶再次变得通红,叩首哽咽道:“下吏无能,未能保护好兄弟!半年之前出了事,如今连上我,这里就只剩下三人了!”

他擦了把眼泪,又继续道:“此地当年被毁之后,几百里外,便是改投归向东狄的上术国。那国虽人口不过七八千,兵却也有一两千,当初便是他们发兵,为虎作伥,杀我同袍。我等区区三十而已,无法留守此地,我便带着他们藏进附近茂林。上术国当时也起变乱,原本国王被杀,东狄人扶他兄弟做王。王子年幼,才六七岁大,被几个亲信拥着逃来这里向我求救。我将他一同藏匿,尽量予以保护。日子便就如此一年年地熬了下来,本也算是苟且偷安。谁知半年之前,王子的消息叫上术王知道了,派兵入林围剿。我三人带着王子再次逃脱,其余剩下的兄弟为替我等断下后路,死了一些,剩下十几人被捉去为奴,如今即便活着,想必也是生不如死……”

随他讲述,人人脸上露出愤怒之色。

菩珠亦是心情几度起伏。先是为这三百官军在这十年里的命运变迁唏嘘不已,更是由衷敬佩。待听到后来,渐渐握紧拳头,简直怒不可遏。

“岂有此理!小小一个弹丸之地,也敢如此欺辱我堂堂官兵!”张捉暴怒,一脚踢飞地上窖盖。

“既无力对抗,藏这么多年,为何不想法归国,竟如此任人欺辱?”

对着面前这个也是张姓的本家兄弟,他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不满之意。

张石山道:“此去归国,路途遥远,我等终日藏匿,不见天日,饭都不能吃饱,何来物资能够应对路上所需?我等死了无妨,还有那个上术王子。当日既受朝廷派遣来此,便也肩担保护属国之责。虽官职卑微,势单力薄,那王子既来我处,我便不敢有分毫懈怠,就只盼护好人,等到朝廷如当年所言那般派来都护,再将人交出,我便也算尽到职责。上天有眼,总算没有叫我白等,今日终于看到殿下到来!”

张捉听完他话,面露愧色,立刻向他深深作揖,随即闭口后退,不再发声。

李玄度问他今日为何会在这里。

张石山道:“今日凑巧,恰是当年众多兄弟于此罹难的日子。下吏苟活,却不敢忘记在天英灵,每年今日都会回来祭拜一番。方才远远看见殿下一行人往这边来,不知底细,这才藏了起来,没想到冲撞殿下,罪该万死!”

李玄度上去,亲手将他从地上扶起,一字一字地道:“你何罪之有?是朝廷对不起你们在先,辜负尔等碧血丹心!”

张石山激动万分,立刻挣脱出他的扶持,后退了两步,再次下拜,恭敬地道:“今日起,下吏便有都护!下吏必誓死效命!”

李玄度再次将他从地上扶起,问剩下二人和那个上术王子的事,得知此刻还藏匿在密林里,命张捉去接。

张捉立刻领命,带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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