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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些日子,学“乡间”之道,耶律有尚也有颇多感悟。

民心在陛下、在廉相,因此,长安虽暂屈于宋寇兵威之下,却还民心可用,他只要再继续下去,便可使李瑕治理起来焦头烂额。

只需等到陛下北征之后回师,他便可领人为内应……

廉希宪一开始布置给耶律有尚的事情不是这些,而是与胡祗遹一样,刺杀李瑕,再抛出张家女郎在莲屏观的线索。

可惜,耶律有尚没找到机会。

也许廉希宪也没想到他能逃过追捕。

如今耶律有尚也得到了廉希宪的死讯,悲伤,之后是更加坚定。

“廉相,你一定也没想过我能做到这一步,可惜已救不回你,但等到王师复关陇,我一定要向陛下言明你的苦心!”

耶律有尚心中暗暗起誓。

然而,之后数日间,长安局势却开始渐渐出乎他的预料。

二十四日,他到城中看了,还是有许多无田的百姓落籍分田,之后消息传开,愈发多人趋之若鹜。一部分有田者也担心自己的田地最后成了无主之地,也赶去落了籍,当然也有许多人不满。

但就在次日,几个色目商人的头颅被挂在钟楼上,城中铺面相继开张,街上增加了官兵巡卫。之后,钱庄贴出告示,勒令百姓限期将手中纸币兑换为铜钱。虽只能兑往日的八成,却已有不少人担心宋朝长据关陇,手中钱币成了废纸……

二十六日,已有吏员、乡绅挨家挨户要求百姓落籍,尽快兑换钱币。

这还只是刚开始,但耶律有尚已感受到了变化。

再两日,已有那些受过廉希宪施政恩惠的百姓开始跑去落籍。

耶律有尚大为不解,质问了一句“你们忘了廉相的大恩了吗?”

“废除羊羔利,这不是官府该做的吗?!”

耶律有尚一愣,不明白这些原本质朴的人是从哪听来这样荒唐的言论。

他走过长安街头,渐渐在各处听到了这些言论的来处。

“大宋刑典规定,每月取利不得过六分,积日虽多,不得过一倍,严禁复利,收取复利者,处杖责、带枷示众。今我王师入城,大帅下令杖责剥掠百姓之徒,归还不法之利,以示大宋王法……”

耶律有尚心里暗骂。

“放屁,你赵宋权贵以借贷剥掠民财才是最登峰造极的。”

话虽如此,但在眼下李瑕治下的关中显然不是如此。

李瑕传达的意思只有一个,廉希宪做得再好都不够好。

“蒙古无王法,仅焚烧羊羔利之券书,尔等便感恩戴德?蒙古无王法,仅租佃尔等田地,尔等便感恩戴德?尔等不见,那本就是尔等钱财,本就是尔等祖宗之田地!蒙古人以屠刀抢掳,近来不过有人叫他们少抢些许,尔等便口呼青天……”

这样的气氛中,一日过去,再一日过去,耶律有尚越来越惊慌。

他发现,庇保他的吕阿大偷偷去落了籍,还把那五十贯钱钞兑成了不到四十贯铜钱……

“你做什么?”

“额就是觉得……”吕阿大不善言辞,说不出来。

耶律有尚愈发大怒,抬手一指吕阿大,提起自己的包袱,大步而出。

他已不打算再在这破屋子里藏身了,临走前又骂了一句。

“忘恩负义的东西!”

吕阿大如遭电击,大步赶出来。

“额没有忘恩负义……没有!但额也不欠谁的,那年额借了八吊钱……一年一年拼命种地,还了三十多吊,额还欠了谁的!额一直说你们是好官……现在官府要把额阿爷的田还额,额干啥不要?恩公……额没有……”

说着说着,眼见耶律有尚头也不回,吕阿大又追,嘴里大喊不已。

渐渐的,耶律有尚跑过村口,不见了身影。

反而是吕阿大先忍不住哭了出来。

“额欠你啥了……掰扯清楚啊……”

……

耶律有尚走了良久,心中犹怒。

怒的是随廉相六年披肝沥胆,过问民间疾苦,最后只换来如此对待。

他躲进树丛,想换身衣衫,打开包袱,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里面竟还放着四十贯钱。

再回过头,只见四野苍茫,也不知还能到何处去……

……

潼关。

几封信报送到李瑕手上。

林子咧嘴笑了笑,道:“近日捉了不少在长安的细作。”

“只能算是民心初定而已。”

“现在能多派人手往山西为大帅找到张家女郎了。”

“那我谢谢你,去吧。”

李瑕整理了一会情报,想了想,让人再将元从正找来。

“有几个消息给和仪也看看……”

元从正看过,应道:“看来,长安之事也渐渐顺了?”

“敌人留下的细作……更像是对我能否控制关中的考验。我该多谢你给的办法。”

“即便没有学生,大帅一样能想出兑钱的办法,一样能稳定民心。”

李瑕问道:“你这话真心的?”

“是。”元从正很诚恳,道:“归根结底,在于大帅治理关中,比廉希宪治理得好。”

“好在何处?”

“好在大帅头上没有骄奢淫逸、飞扬跋扈的蒙古王公贵族。大帅能做到的事,廉希宪便是想做也做不到。”

李瑕想了想,道:“你不真诚。”

“学生所言,出自肺腑。”

“但没说完,你后面还有转折的话,藏着没说。”

元从正道:“学生不解大帅何意。”

“不解便算了,回头再说吧。”李瑕道:“再帮我拟几封信如何?”

“给何人?”

“送往洛阳的,给赵璧也好、商挺也罢,内容也简单……我不打算再趁着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大战之际与中原开战了,以免一个不好忽必烈败于阿里不哥,文明的蒙古人总好过野蛮的蒙古人。总之是这意思,和仪写完给我过目便是,语气需威风些。”

“是。”

元从正坐下,铺开笔墨便写,一边写一边随口问道:“敢请教大帅,长安细作之事,大帅是如何看的?”

“廉希宪学我的手段。”李瑕自顾自地批阅着文书,随口道:“学得……太粗糙了。”

“粗糙?”

“他是怎么做的呢。只给胡祗遹、耶律有尚布置了一道命令,‘你们去刺杀李瑕,败了就传情报引他到华山’,这是上策;在华山又布置一道命令,‘我们等李瑕攻上来,伏杀他’,这是中策。”

“可还有下策?”

“都到下策了,又如何有用?”

元从正落笔飞快,又问道:“换作是大帅,会如何做?”

“我不会退出关中,会誓死守卫,未必不能守住。”

“学生不了解兵势,听不明白。”

“也好。”李瑕道:“简单说来,廉希宪想学我,但一开始,他守关中的局格就太小了。怎么说呢……我以往破局,都是试着在气势上压住对手,或站在比对方更高的立场上。”

“更高的立场?”

“以前北上,有些人想捉我,他们为了什么?立功。我不同,我是求活,是拼命。而拼命比立功的意愿大。我能像狼一样凶猛,他们便成了羊。”

李瑕难以用具体的词来形容,随口又道:“总之气势上不能输,比如在临安时,贾似道想对付我,他比我强,但我一把将他最敬畏的皇帝拍下去,他便乱了。”

元从正手一抖,墨水污了写好的半封信。

这次,真是突如其来,让他措手不及,没想好如何回应。

李瑕却是头也不抬,如没看到一般,语气随意。

“刘黑马臣服于忽必烈,不肯降我。我首先得告诉他,我会是比忽必烈更正统、更伟岸的皇帝。布局之前,我心里要有这样的底气、能在气魄压得住他,这才是一切的基础,其他的手段只是为了证明这一点。”

元从正又拿起一张信纸,却未落笔,只沉思着。

李瑕等了一会,没听到他应话,继续闲聊着。

“廉希宪想守关中,也得先有比我大的气魄,不难,只要证明忽必烈比我好。但你看,他一面说着忽必烈好,一面又说忽必烈在北征抽不出手。好像连他都知道忽必烈的好主要还是那些兵马。那其他的呢?宽仁呢?爱民如子呢?能让关中百姓拼死维护吗?

廉希宪为何想守关中?为给忽必烈搞钱粮北征,所以他打起仗来……小家子气。若真是站在关中百姓的大义立场上,只要振臂一呼,关中百姓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何惧与我殊死一搏?”

“这……”元从正道:“这只怕会留下一个残破关中……”

“若是我,不惧。”李瑕道:“我确信我能给关中百姓的比世间任何人都好,这次长安细作一事便是证明,这就是底气。有底气,不管谁来入寇,那就打趴他。”

元从正勉力笑笑,再落笔,已不似方才从容。

“可惜,只想着给忽必烈搞钱粮的廉希宪,没学会这些。他只学我的间谍手段,却忘了我这些手段是为了什么,又为何能赢,不是靠聪明,也不仅是努力,而是自信、是奋不顾身,如此才有赢对手的底气。习惯了委曲求全的人,哪能有最纯粹的自信与奋不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