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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廊剪彩的那一天,叶春彦负责发言。

“我是从大学辍学了,其实没什么特别有趣的经历。建筑系就是这样,整天忙着上课和赶作业,一有空就埋头睡觉,有时候会累到耳鸣。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下大雨。虽然我的大学是以建筑系出名,造楼造得不错,但只要下雨,老校区里的教学楼就很容易被淹。因为底楼一般都是人文社科专业在上课,女生比较多,水倒灌进去根本来不及处理,所以他们的一个优良传统是出去抓壮丁,哪个倒霉蛋看起来比较结实,又喜欢下雨天乱跑,就被抓去帮忙了。

我第一年进去,还不了解情况,下雨天不打伞,拎着热水瓶去打水,看起来脑子就很有问题,立刻就被几个女同学带走了。所以下雨天打热水是很危险的,跑都跑不了。”

“我确实不太聪明,还以为这事很简单,就是拿着脸盆往外泼水,很自信就跟着他们走了,去了之后才傻眼。因为老校区的楼历史悠久,只能保护性改造,没办法彻底翻修。教学楼的地势比外面低,水自然是倒灌。雨势又很大,往外泼水的速度比不上水灌进来的速度。所以做的一切事都是无用功,我进去的时候,水才到我脚背,努力了一个小时,水已经漫到脚踝上了。

“那一刻我觉得很荒诞,不知道我在对抗着什么。我是在对抗这场雨吗?不,这场雨已经把我打败了,我只能等待它停。我是在对抗整个环境吗?不,环境只是存在着那里,就嘲笑起我的无能。可是我又不能停下,一旦停下,水就会彻底漫过一切。”

“人生好像就是不停地用脸盆往外泼水,等待雨停。雨可能会停,可能不会。但是不能停下。放弃抵抗的失败,是更彻底的失败。”

这话说得晦涩难懂,并不比寻常剪彩的客套话。底下没听懂的来宾都在热烈鼓掌,听得入神的反倒若有所思。

记者是特意请了一批的,专门报道为曾仕东举办的个展。拍点照片,写些通稿,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因为一群人围着拍照,便少有人注意到,东面的展厅一角陈列着一株宝石做的盆栽花,其中一朵是用蓝宝石做的花苞。

开幕前几天参观是免费的,不少人只知道这是私人捐赠,不明就里,顶多是感叹,这人真是豪横,这么大一块蓝宝石说捐就捐,还是做成这样的摆设,拿来镶在戒指上多好。

夏文卿的案子开庭了,因为赔了六千万,认罪态度良好,最终结果是判五缓三,不再上诉。很难说夏文卿对这结果满意与否,他只是全程面无表情,看着憔悴。姨母去探监时,他托了母亲带话,说给杜守拙和杜秋听。

他道:“我鄙视你们。”

杜秋回道:“那至少证明我们有一半相同的血。”

杜时青没赶上今年的申请季,但她急着要走,杜秋也就顺着她的意思,先放她出去,适应些环境。她索性在海德公园附近为她买了一套公寓,以后就算她要回国,也能当投资,做两手准备。

出发那天,叶春彦开的车,杜秋陪着她去机场,一路上絮絮叨叨,各种嘱咐。问她钱带够没有,衣服都带上没有,伦敦天气不好,不要贪图好看穿太少。英国的菜不好吃,要是实在吃不惯,打个电话回家,安排个厨子给她做饭。

杜时青忍不住嫌她烦,又想起上次这么印象深刻的唠叨还是她跳车的时候,遇到了叶春彦。没想到当初横竖看不顺眼的陌生男人,终究成了她姐夫。人生的际遇就是这么难以预料,杜时青微微一笑。

杜秋问道:“你笑什么?是不是嫌我烦了。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杜时青道:“没有,不嫌烦。到了那里我会想你的。”

送到登机口,杜时青背着包去过安检,杜秋则恋恋不舍地望着她。她回头去看姐姐,有一种绵长的伤感与释然。

她们不算真正的姐妹。不管杜秋情愿不情愿,她都行使了母亲大半的责任。曾经她是杜时青仰望的对象,之后又忍不住厌恶她,然后是惧怕,现在多少有些理解。传统的,激进的,冷酷的,温柔的。她是一个复杂的人,而是不一个符号,承载不了太单纯的感情。

而此刻从这里看出,她也不过是个单薄的普通人,正在不停地挥手道别。

周长盛的事情最大的影响是,杜秋请了个保镖。叶春彦帮她选的人,是个年轻女人。杜秋起初将信将疑,结果保镖当着她的面徒手掰弯一根铁条,又再掰直。杜秋啧啧称奇,想着平时就算没什么危险,应该也能让她来开瓶盖。

平时保镖就随行坐在副驾,对外当助理用。这天去公司的路上,有人拦下杜秋的车,保镖立刻下车要抓人。杜秋见是狄梦云,挥挥手,让保镖放行,允许狄梦云近前来说话,“有什么事找我?”其实是明知故问了

狄梦云道:“为什么没有怪我?”

杜秋道:“你妈的事情,我觉得是意外。我的流产也一样。既然我让你放下,去好好过日子,我说到做到的。行走在大道上,风雨平等地洒向众人。这样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狄梦云还要再说些什么。杜秋却摆摆手,不愿再听,“不过你还是别出现在我面前了。我还没有宽容到想见你。”她转身,保镖上前,便护送她上车去了。

那天在会上,因为多出一笔闲钱,杜秋提出下半年可以在每栋楼装一个母婴室。人事画蛇添足,觉得她要关爱女性职工,接着又问要不要加其他孕期福利。

杜秋斜睨她一眼,道:“我是给她们一个平等的机会来工作,不是来搞慈善的。”

离婚协议拖拖拉拉折腾了快半年,好在他们没什么共同财产可分割,所以离起来也算是干净利落。唯一的麻烦只有汤君的去向。

杜秋拖着没有提,还是叶春彦主动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既然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那让汤君来选吧。她愿意跟着谁就跟着谁。”

杜秋笑笑,没说话,本以为是叶春彦的小心思,女儿肯定是要选亲生父亲。没想到把汤君叫来,她坚定地说要跟着杜秋,一连问了几次,她都不后悔。叶春彦也全无异议。

杜秋占了便宜,倒有些过意不去,签字前,又追着问他一次,道:“你就这么甘愿吗?不像你啊。”

叶春彦道:“为了爱,我就是这么甘愿的人。”

“既然这样,那你就再多答应我一个条件。”她指着新加的条款对他道:“你不接受,我就不签字。”

她分给叶春彦百分之一的公司股份。他必须要接受,不得找人代持,不得捐赠,不得抛售。每年必须出席股东大会,不得找人代理。这就确保了他定期要和杜秋见面,再加上孩子的定期探望,和每季度的家长会。就算离婚后,他们也要一个月见上两三次。

叶春彦苦笑道:“你这么做,又有什么必要呢?”

杜秋道:“我到底还是这样的人。我吃够了钱的苦,所以也要用尽钱的好处。签字吧。”她给他递了笔,他却不要,竟然还能找出当初她那支派克笔。到真的搬走时,她送给他的东西,他也就带走了这些小物件和那把琴。

叶春彦是特意趁汤君上学时走的,怕孩子当面看见,哭起来,场面太难堪。杜秋故意问道:“你就不怕我哭?”

他一本正经道:“那你忍一忍。”搬出去后他直接去外地住,虽然解释说是不喜欢本地气候,但听着太假,总像是刻意避开她。

于是都笑起来,场面一时间倒很轻松。当天晚上,汤君知道他走了,也没什么表示,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玩她的过家家。杜秋偷偷去看过,她的玩偶很齐全,有爸爸妈妈爷爷和代表夏文卿的那个。

事后,她偷偷问汤君,为什么要跟着自己。

汤君道:“我跟爸爸走,他估计就不回来了。我和你在一起,他肯定会一直过来看我的,那就和之前没什么差别啊。”杜秋一把搂住她,说到底孩子也没有表面上那么满不在乎。

期中考试前,杜秋接到汤君班主任的电话,说她在作文课上写了一篇特别的文章,想给家长看一下。杜秋读过后,沉默了良久,也承认这是一篇很好的文章。班主任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家庭变故对孩子造成了影响。

杜秋道:“或许是有影响,但也不全是坏影响。”

我最近在小区喂了一只流浪猫,每天它都会在固定的时间等在楼下。我和杜秋说这只猫有点像爸爸,因为总是在同一个时间过来,然后不怎么说话,就和我一起待一会儿,陪我玩。

为什么生活里都是重复呢?我去问大人,他们也说不知道。

校庆上,他们都去看汤君表演,座位是按照身份排的,他们就算离婚了也算是汤君的爸爸妈妈,自然挨着坐。小礼堂,挤挤挨挨的,连杜秋都觉得位子太小,叶春彦更是坐不开,他们弓着背贴在一起,倒像是很亲近的样子。每次有人要走动,杜秋都不得不把腿往叶春彦腿边靠。

起先没什么话题,等灯暗下去,孩子们开始表演节目。杜秋倒活跃起来,她还是那么刻薄,嘴不停,凑近叶春彦说悄悄话。

演主角的是高个子的小女孩,舞台妆化得很浓。她便道:“这小鬼什么来头?眼睛大到奇怪,长得像是吉娃娃。”

叶春彦道:“小声点,人家妈妈就坐在你前面。”

“还不如让汤君演主角。”

“她不行,普通话没有那孩子标准。”

“都是你的影响不好。”

“你就很标准吗?”叶春彦斜了她一眼,可惜黑灯瞎火的看也不见。他抿了一下嘴,忽然想起这番话以前恋爱时都说过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回味起来又是另一番心境。

他不再说话。等到汤君上场,他们忍不住都笑。这孩子抹了个红脸蛋扮神仙,身上的袍子又太长,每走一步都偷偷拽一下,怕踩到。

她念起台词来拿腔拿调,道:“为什么这世上好人难寻?是因为东西太贵吗?还是人心太容易变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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