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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且说,因为西湖存在的缘故,杭州城的格局素来是与他处不同的,比如州城狭长,又比如说州城正经西门涌金门外往南有一片空地,本该是城外规制,放在别处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城内繁华,但实际上,此地因为挨着西湖,可以遥望苏堤、雷峰塔,又是护城河通往西湖的闸口、码头所在,所以素来是酒楼林立,商贾辐辏,简直比城内还要热闹几分。

而如今,既到了建炎八年的冬日,汴州赵官家南巡,因为看中西湖盛景,直接在州城西南、西湖东南的凤凰山上吴越旧宫长久驻跸,使得此地实际上成为了整个帝国南方的政治中心,却是使涌金门外愈发繁花似锦起来。

不说别的,只是往来谋划建立地方公阁制度的‘以备咨询’们,十个里倒有八个都是家底厚实的江南老贵,随便打赏一点,便足以让市井奔走之辈多一份嚼裹了。

何况,除了这些人,还有出入不停的全国各地官吏、信使,以及在凤凰山周边陡然多出来的数千御前虎贲,都是要消费支出的,却足以使这涌金门外的繁华更上一层楼了。

那么回到开头那首诗,据说正是某个不知名的骚客吟出,因为自家没有能入公阁,所以题到了涌金门外的某个酒楼上,以此嘲讽那些整日以为入了公阁有个政治待遇便算出仕的‘以备咨询’们。

没错,这是一首嫉妒‘以备咨询’们的酸诗,而且还被武林大会结束后第二日送李纲李公相归乡后,顺便来到这栋酒楼看雷峰夕照的赵官家给御目所及了!

为此,这栋历史据说已经有了五六十年的正店酒楼昨日专门更名楼外楼,生意也瞬间跃居西湖第一……不知道多少闲人骚客,专门下午来登此楼外楼,专学赵官家看什么劳什子雷峰夕照。

真的是什么劳什子雷峰夕照,须知道,自打十几年前方腊起事中雷峰塔被官戝两家趁势给毁了以后,整个塔就破破烂烂,再无往日盛景,也就是赵官家这等审美奇怪的人会专门指着一个破塔,说什么不愧西湖盛景。

闲话少说,这日下午,天气晴朗,本该又是一个楼外楼被挤爆的日子,却并无多少贵客登楼。反而是景观本身所在,却并非观景之处的,如今改名叫夕照山的雷峰塔下一时人头攒动。原来,今日下午,无论是‘以备咨询’们也好,还是其他来寻仕途的士人豪客,却都是直接蜂拥到此准备观摩仪式……内制吕本中奉旨出行在,来此立碑记录当日建炎武林大会的盛况。

“确实,也该立个碑了。”

眼看着吕本中在雷峰塔下遥遥说着什么,根本挤不过去的两个年长士子只好在夕照山外围拢手闲聊。“官家一席话说得李相公自请归乡,以保长久名声,也说得张九成起了为王前驱之心,转而入仕东京,只是为这二人便值得立一个碑,以作定论。”

“这也是得逢圣主,李伯纪方才能有这般好结果,张九成方才能有这般好际遇。”旁边之人随之感慨。“一介白身,四十不惑了,居然能因为奏对而白身跃居侍郎,位列秘阁,这种事情放在建炎之前,哪里能见得到?”

“谁说不是呢?”之前那人也随之喟然。“只是可惜,张九成这般际遇终究只有一人,便是公阁中其余得了出身、差遣的人也只苏白李韬等区区十余人,而这地方公阁若成,具体什么章程,能有何等位阶,能做什么差遣也都还有些含糊……莫非真如那个浪荡子所题讽诗一般,纯粹是个空名,官家一回汴州便直接废弃的吗?”

“不至于。”旁边一直认真听这二人议论的又一四十来岁的中年士人忽然插嘴,而此人操着本地口音,俨然两浙人士,却居然是个佩剑的,也是怪异。“官家此番南巡,为李伯纪申名,提携张九成都只是随手为之,关键还是推永不加赋,以及摊丁入亩这种大政来的,此二法若能成,则江南百姓怨气消解,底下许多腌臜不堪之事也能涤荡一二,北伐前安抚江南的大任也就算成了……”

“可这与公阁权责有什么关系吗?”之前那人依然不解。

“当然有。”这佩剑中年士人当场笑对。“欲行此大政,尤其是摊丁入亩,根本上是要让原本贫苦百姓出的钱转到那些在地方上有钱有势的形势户身上……而若想要压制形势户,依着本朝惯例必然要借助士人之力,拉着士人去压这些形势户;除此之外,官家与吕相公虽然一贯强硬,以至于宣扬要调御营大军南下,可官家也好、吕相公也罢,谁愿意真的逼反那些形势户?所以不免还要收拢一二……至于如何收拢,却还是那句话,凡事必有初,只看这公阁建立之初是为了什么便晓得了。”

“我懂了。”不待那二人回应,旁边又一名一直没吭声的中年士人忽然也出声参与进来,然后,居然也是一个佩剑……东南这地方,还是大宋朝,一下子遇到两个佩剑士子不免让人啧啧称奇。“仁兄的意思是,官家虽是天子,奄有四海,但除非是被逼到无奈,否则也不好直接以力压人,还是要尽量讲规矩的……所以这公阁一定是要常设,且一定会有一些真正议事、且通达御前的法门,甚至说不得会有一些特定的差遣专分下来。”

“不错!”第三位士人,眼见着对方是个懂行的,而且跟自己一样是个佩剑的,当即大喜。

“而若如此,咱们便该使出些手段来,对下使江南安稳,不给朝廷添乱,以免酿出祸事;对上却要去劝谏官家,不必真的遣大军南下……再来一万乃至数万御营兵马到了东南,那才是万马齐喑呢!”第四位士人见谈的对路,赶紧扶剑上前,然后拱手相对。“敢问仁兄姓名,何不联名上书?”

“两位且住,为何……”原本开启话题那二人愈发糊涂,却是对视一眼后觉得自己二人根本跟不上这后来二人思路,偏偏对方得出的结论又让他百爪挠心。“这联名上书又……”

“此事简单。”最开始插话的佩剑士人随口而笑,稍微解释。“无他,两位贤兄还记得官家之前上楼外楼吃酒吗?官家御驾亲临,不付钱也行,但随行邵押班偏偏照样付了钱,这便是更妥当的举止……而官家如今要让地方豪右替贫民出钱,便不免要拿权责位阶来换士人归心以压制豪右,并稍微给豪右一些出路,换他们不必反应过激……而这个公阁,便是官家付账的所在。”

最开始那二人恍然大喜……原来这公阁是官家拿位阶跟自己这等人做买卖的地方,这么一说他们自然醒悟。

随即,四人赶紧通了姓名,那开始两人只是半生没个说法的寻常废物士人倒也罢了,这第三人却居然是越州名门陆氏出身,唤做陆宲,第四人却又寻常了一点,只是婺州一个落魄士人,唤做陈益。

四人通了姓名,自然公推陆先生来做这个领头的,准备上书言事,对官家表表决心,顺便看看能不能从官家这个买卖中得点利市……然而,四人刚要细细讨论一二,却又闻得前方破破烂烂的雷峰塔下立碑处一阵喧嚷,问了好一阵子才弄清楚怎么回事。

原来,那内制吕本中出面立碑纪念了之前的建炎武林大会后,便直接抛出一事,说是官家决心在江南一直驻跸到此间摊丁入亩大政成功才回京,却是有心以行在为根基,临时创办一份行在邸报,乃是让他吕学士代办,却正要公阁中的懂原学、爱国家、忠陛下的三好名士们帮他一起来做这个差遣……江南渴望邸报不知道多少年了,此言既出,忍不住便有些士风潦草之辈不顾体统,当场自荐,继而引发了骚动。

离得那么远,四人当然只能干看着,不过他们四人也都不是什么文采风流之辈,而且吕本中这个举止明显验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测,官家确系是要对东南士人、豪右进行一定的政治收买的。

于是,四人面面相觑,反而一起坚定了要趁此良机登上凤凰山的心思,于是转而后退,准备回到下榻之地,稍作议论……这其中那陈益因为家中有些败落,只在城外乡间租了农户闲房居住,然后又被陆宲请去自家别院同住,渐渐了解到对方类似的苦衷与波折,再加上对方也是个难得的习武士人,二人一起议论时事、击剑读书,居然立即亲近起来,却是不必多提。

而两三日后,随着陆宲大笔挥过,勉强凑了一篇奏疏,还让自己侄子帮忙看过错别字,却是正式上奏了。

而文书抵达凤凰山,因为通篇都是在扯摊丁入亩之事,却是理所当然的被仁保忠分类后送到了御前。

而赵官家看完,果然心中有了点波动,复又在隔了一日吕颐浩、许景衡例行来凤凰山做汇报时,提及了此事:

“若朕理解不差,这文书意思大概是讲东南士人会尽力配合大政,希望朕不要派御营大军南下吧?两位相公以为如何?”

“臣以为此言中肯,就眼下来说,江南士人、豪右多少还是知趣的。”许景衡看完文书后,第一个发表了意见。“包括眼下针对寺观的田亩清查,都还算顺利,未必就要发御营大军南下金陵屯驻……”

这里多说一句,无论是要摊丁入亩,还是要永不加赋,前提条件是必须要进行统一的土断和大规模田亩清查……土断是统一清理整备户口,田亩清查就是检地,这是任何大规模赋税改革的必须前置条件。

而赵官家在武林大会上下定决心以后,李纲又放下一切彻底告老归乡,便以吕颐浩、许景衡这两位相公为主导,进行全面的土断和少部分从寺观开始的检地活动。

“寺观是寺观。”回到眼前,满是乌啼声的凤凰山行宫内,吕颐浩果然对许景衡不以为然。“寺观那里,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道门素来为皇产,可以随意捏扁揉圆,而沙门到底又是光着脑袋的,一望便知,躲也躲不掉,他们便是不满,也最多是耍滑弄奸,如何敢真的对抗官府?但寺观之后,便要从两浙开始大举全面检地,此举无异于从那些形势户(豪右)口中直接夺食了……那届时万一出了祸事,官家只有三千兵在凤凰山,谁敢担万一之责呢?”

最后这话,明显是提醒许景衡,你只是个退休返聘的,我才是正经的东南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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