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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平清盛转身欲走,迎面却又遇到了另一位隶属于赤心队的同僚军官,却赫然是西蒙古王子脱里迎面而来,午后春光之下,其人脸色黑的简直像锅底,平清盛茫然不解,但也不好多问,只是一点头,便匆匆打马过去了。

而脱里来到柳树前,俯首下拜,一如平清盛那般,告知了赵官家数条吴玠代为处置,然后刚刚收到归档到内侍省的讯息。

“大同府金军主动后撤,雁门关告破……然后你爹作为先锋从北路进军,先是劫掠了金河山下的德州,又想劫掠大同府,不成想劫到一半,御营后军副都统郭浩和王德一起顺着桑干河带军到了,双方为此事闹了起来……是这意思吗?”赵玖在马扎上捏着邸报思索了一阵子,看着脱里,面色如常。

“是。”脱里脸色更黑了……吴玠让他来传讯,俨然是存心不良。

“这是好事。”赵玖嗤笑以对。“说到底,大同的金军撤了,北面安定了,蒲阴陉军都陉尽在我手……这些小节又算什么?”

脱里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一个西蒙古王子,跟赵官家也有三四年了,早就不是当年草原上只知道骑马、喝酒与找女人的野汉子了……他哪里不明白,如果说之前王德、王胜二人那事叫小节,大约还是行的,可眼下就是重大且严肃的军政问题了。

尤其是他身为赤心队班直,一直服侍这位官家,晓得对方是决不能忍这种事情的。

至于说大同府得失,说句不好听,便是再蠢的人也会在太原城破后意识到,太行山以西尽数落入宋军掌握注定只是早晚问题,而不是什么军事问题。

“脱里……”赵玖沉默片刻,依然还捏着邸报,却只是单手垂到一侧了,然后探身向前,去唤对方。

“臣在。”脱里赶紧应声,同时低下头去。

“抬起头来。”赵官家略显不耐。

脱里没有半点犹豫,复又抬头迎上了赵官家的目光。

“朕心里其实气急了。”赵玖平静以对。“但是朕知道,你们蒙古人南下本就带着劫掠发财的心思来的……而且马上还有大战,西蒙古的骑兵朕是有大用的……所以朕不能此时发脾气。而脱里你久随朕身侧,偏偏又知道朕的忌讳……强说不气,反而让你疑惧……是也不是?”

脱里张口欲言,却无话可说,反而在春寒料峭中额头微微发汗……似乎是之前跑的太急了一般。

“这样好了。”赵玖坐直身子,面无表情,循循善诱。“你带着朕的旨意,和梅学士、仁舍人(仁保忠)一起去北面调解,去了就不要回来了,只是军中协助你爹掌军作战,同时要安抚好你爹,让他好生为朕效忠,与朕汇合到一起,用心参与战事……此战之后,你爹跟朕去东京享福,你来做西蒙古的王……还是朕给你亲手加冕!等你去了西蒙古,还能像你爹这般不懂事吗?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脱里怔怔听完,愣了一愣,然后陡然叩首在地,并指天发誓:“臣若有此际遇,西蒙古诸部繁杂,臣委实不敢言,但克烈部当世世代代为皇宋前驱!”

“无妨。”赵玖重新端起邸报。“朕不要什么世世代代,也管不了世世代代,朕活着,你活着,咱们不出岔子,就不枉君臣一场了……回去禀报给吴节度、邵押班、范学士,但战后加冕的事情只说给吴节度一人听……梅学士、仁舍人也都不要提。”

脱里复又重重叩首,这才踉跄而去。

而脱里一走,杨沂中不知为何,居然再度打破沉默,犹疑出声:“官家……脱里可信吗?”

“其一,脱里随朕三年,稍开文华,又亲眼见大宋之广大,知御营之虚实,未必比忽儿札胡思可信,却比之更晓事。”赵玖不慌不忙,依然在柳下看报做答。“其二,蒙古人规矩混杂,有时候是长弟继位,有时候是长子继位,也有时候是幼子守家继位,脱里虽是忽儿札胡思长子,却从来不是克烈部与西蒙古的继承人……这个王位,离开朕,不敢说十之八九,十之七八是得不到的。其三,就算是父子舐犊情深,朕让他爹来东京享福,难道有差了?最后……眼下还有更好的法子吗?这脱里是杀了还是囚了?忽儿札胡思那里又如何?西蒙古一万五千骑援军呢?大战之前,不能做风险太大的事情,且忍最后一忍。”

杨沂中不再多言,心中却稍有不安……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不安不是因为脱里这个处置方案,甚至脱里的处置方案稍有风险,也无足轻重。

关键在于,他已经意识到,大战之前,必然会有更多的类似的事情出现,这对从此次北伐开始就承担了巨大压力的赵官家而言,未免又是一重负担。

官家看似平静,看似波澜不惊,其实已经有些不堪重负了。

且不说杨沂中如何思量,赵官家如何继续柳下读报,只说另一边,就在脱里难掩心中剧烈震动与兴奋,七荤八素的回到太原城内城的府衙后,来不及说话,便被先回一步的平清盛劈手拦在了府衙大堂前。

脱里本想呵斥,但一想到自己过几个月就是要当王爷的人了,却不好与之计较的。

“出大事了。”平清盛当然不晓得脱里的心思,只是压低声音,在走廊下好心相告。“你们西蒙古的事还没弄清楚,东蒙古就惹出天大乱子了……大同留守、金国伪王完颜讹鲁观和万户蒲查胡盏领着两个万户顺羊河(桑干河支流),走归化州(张家口)逃走了!合不勒汗送信到大同说他晚到一步……吴节度的军略被捣毁,难得失态。”

脱里再度怔了一怔,他当然知道之前种种,包括御营大军种种败绩,包括自家父亲惹出的破事,跟此事相比,都不值一提。

因为此事,一则坏了吴玠最主要的谋划,使得两个万户断尾逃出了大同,而这也意味着后续决战中金军很可能多了两个万户;二则,同样不弱于此事影响的地方在于,谁也不知道合不勒是真的去晚了没截住,还是故意没截住?后者,直接关乎着东蒙古的一万五千骑能否信任,能否用在决战之上?

可是反过来讲,若真是赶不及,而太原这里又搞出什么多余事情,以至于把东蒙古逼到对面去,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所以讲,这件事情,才是真正影响后续大局的天大麻烦之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念至此,脱里喟然感慨。“这世间最难的就是看透人心!”

这话透彻,平清盛听得是连连颔首。

而下一刻,脱里却又继续感慨不停,而且声音也居然大了起来:“哪里像我脱里-禄汗这般,天无二日,心中素来只有官家一个太阳?”

平清盛目瞪口呆,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酒品不好的同僚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