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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分,距离天黑还有相当一段时间,细细的春雨也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金军全线便已经总崩溃了。

话说,总崩溃到来之前,在后方大营留守的兀术虽然已经惶恐至极,却还是勉力做出了连番应对准备……他一面让太师奴带虞允文去面谒赵宋官家,以求尽量拖延可能到来的总崩溃,一面又让亲卫打开所有营门吊桥,并在吊桥后准备好旗帜,以作必要时的接应;一面让营中留守部队直接从另一侧驱赶签军出营腾空,一面又让人清理营中通道与场地,方便部队进入和整备。

然而,种种准备,最起码是眼前的准备,随着地崩山摧那一刻到来,全然失效。

大营内从前往后全线失控,绝大多数人都不再理会军令,劫掠、争夺伴随着弃岗逃窜行为到处蔓延,安排的引导旗手也十之八九转身离去……一开始,兀术还尝试率亲卫斩杀旗手,以作约束,可是,随着第一批溃军抵达营前,便是这位执政亲王自己的留守亲卫也丧失了最后一丝信心,不再执行军令。

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要知道,即便是营寨前因为之前出兵敞开了无数的吊桥和寨门,可当溃军折返时,依然发生了大规模踩踏,无数甲士直接被后军推入壕沟之中,随即,这些大金国最核心的战力,便为了一丝逃脱的可能性在吊桥与泥沟中进行了械斗和推搡。

他们相互践踏,相互撕扯,甚至不惜挥舞起战锤,还有人直接尝试在烂泥中脱去甲胄,只是为了能够更早一步爬入营中。

一瞬间而已,甲胄、兵刃与壕沟中的泥泞便造成了很可能是之前混战半个时辰才有的巨量减员。

实际上,见此情形,不止是兀术彻底放弃了努力,营寨中其余些许谨守军令之人,也都丧失了纪律性,直接扭头逃窜。

“魏王!魏王!四太子!”

粗气连连的洪涯对着望楼喊了好几声。“局势已然无救,此时不走,难道是要将大金国尽数葬送吗?咱们赶紧回真定府吧!”

面色惨白的兀术终于茫茫然点了下头,然后恍惚爬下望楼,却又差点直接摔下,但在他摔下之前,数名亲卫便一拥而上将自家亲王给连扯带抬扶到了地面上,并有人迅速牵来战马。

“不行!俺不能去真定府!”

兀术浑浑噩噩上了马,与洪涯还有几十名心腹亲卫微微进发片刻,行至一个营盘内的路口时,却又忽然回复了几分清明。“这般大溃,滹沱河上那几座浮桥根本过不了几个人,大股兵马还是得朝东面走……可若是去东面,洪承旨你是知道的……”

洪涯当然知道……不就是金军大部分溃兵仓促间肯定还会留在滹沱河南,而岳飞很可能会从下游包过来吗……但事到如今,他怎么还敢插嘴此事?

作为军中可能是对金军全线崩溃最有心理准备的一个人,他刚刚比兀术清醒多了,但愣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言,就是怕将来出事疑到他身上。

虞允文一摊浑水足够让人担惊受怕了!

“俺先去石邑,看看能不能沿途收拢,尽早渡河。”另一边,兀术见到洪涯不开口,反而会错了意,只以为对方文官怕死。“洪承旨,劳烦你去后营,带后营的人去真定府,之前俺让高庆裔唤老六发援军,现在你要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再过来送死,让老六守好真定……能守一日是一日……再让蒲速越把握好河上那几座浮桥,能收拢多少人是多少!”

这话开始说的时候,兀术便尝试从腰中取下自己的金牌交给对方,但不知为何,一直说到最后,却都未曾取下,最后还是洪涯自己急到满头大汗,亲自打马过去,就在马上伸手解开,劈手夺来。

夺来以后,二人便各自打马,准备分道而行,但走了数步,洪涯还是忍不住稍微旋马,就在马上捏着金牌朝着兀术侧身拱手:

“四太子,务必珍重!”

兀术茫然回头看了一眼对方,在雨中微微颔首,但旋即,二人终于还是各自打马,分道扬镳。

而如果说,兀术和洪涯因为在后方大营内,还有稍许回旋时间与思维空间,那么总崩溃之前,位于高地最突前的完颜活女、完颜剖叔、夹谷吾里补三将及其部属,便是首当其冲,然后在第一时间便意识到,大势已去,非人力可为了。

然而,当此地崩山摧之势,三名昔日娄室所属亲信宿将,却又表现的截然不同。

已经六十四岁的夹谷吾里补一声长叹,旋即打马归营,尝试逃窜,而且其人与大多数溃散兵马相反,居然率数十骑亲卫逆势向东面而去,俨然是准备反其道而行之,借用宋军铁幕大阵的行动不便,从容避开大队溃兵,而且也方便走滹沱河去真定府。

他可是知道尽快过河紧要性的。

至于完颜活女和完颜剖叔,二人则不约而同似的停在了原地,然后任由身侧兵马溃散,却只是怔怔看着山顶那面龙纛不动。

这倒也能够理解,其他人还有逃窜的理由,还有求生的本能,但活女和剖叔呢?

他们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长久以来支撑自己的复仇的信念,没有了战胜那面龙纛的最后希望,甚至连最后立足的本钱都没有了……他们的军队此时在最前面,恐怕是最难逃脱的那部分,而且这一战,总归要有人为战败负责的。

魏王那个层次是一说,可活女与剖叔率先出击,导致最后一大股骑兵精锐被宋军骑兵分割,结果两侧的战略任务都没有达成却也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事实,连辩都无须辩。

一念至此,细雨之下,活女勒马笑顾身后尚存的几十骑:

“你们且去找剖叔将军……他是太祖的庶侄,回去总还是有一条命的,将来退到塞外,白山黑水间,说不得还能东山再起,替我父报仇……千万不要在这里浪送了性命……速速过去!”

几十骑亲卫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动弹,但随着前方宋军大阵滚滚向前,周围更有精锐宋军甲士窥见是金军大将针对性袭来,到底是有十余骑部众俯身而走,去东面寻完颜剖叔了。

活女原本想等人一走直接扔掉兜鍪,拔刀自刎,但眼见身后尚有十几骑在,却干脆纵马迎上,乃是避开宋军大阵,沿着拒马阵缝隙往那面可见而不可及的龙纛冲锋而去。

见到这般场景,其人十几骑再度折走数骑,一时只有七八骑尾随前行。

且说,拒马阵中虽然因为拒马的存在使得宋军分布零散,不如周边阵型紧密,却依然有足够重甲武士轻易阻拦下这十几骑根本跑不快的骑兵。

唯独活女窥视了半天,早就看到了有一群拎着长刀却无钝器的宋军盘踞龙纛前拒马阵一角,看似可欺,所以此时一马当先,仗着马术精良、武艺出众,左折右闪,居然一路避开了蜂拥而下的那些重甲武士,率数骑冲到了那群挥舞长刀的异族甲士面前。双方迎面,这些异族甲士果然不是活女及其亲卫对手,往往一锤下去便能料理,而长刀擦身,则毫无效用,少数换了锤斧的,也明显用不惯……一时间,居然被活女亲卫缠住,然后活女本人更是近乎于单骑冲到了龙纛前两三百步的位置。

而此时,活女与龙纛下的那个明显是御前班直组成的阵型之间,也只剩下了一名长刀异族武士。

见此情形,龙纛前的阵中稳如泰山,并没有半点动作,便是周边宋军大阵,也都无人来救,因为没有人会觉得这单独一骑能冲过上千御前班直,便是活女自己此时想的也只是,若能死在赵宋御前班直阵中,让赵宋官家看到自己死不旋踵,那也算无遗憾了。

孰料,就在活女全身热血沸腾之际,其人与对面的长刀甲士临近,对方非但没有退,反而大叫一声,挥刀迎上。

活女见状,也毫不犹豫,抡锤相对。

然而,一骑一步当面相撞,活女居然失去了目标,而大约是顺势驰出十余步后,其胯下披甲战马复又一声嘶鸣,继而轰然倒塌,顺便将活女直接甩到了旁边一组拒马上。

虽因盔甲遮护,没有被戏剧性的刺穿,却也足够让他疼痛难忍,失去行动力,任人宰割了。

迷迷糊糊中,被夹在拒马两根木锥狭缝中的活女奋力张开眼睛,正看到战马侧后有一大团内脏血污顺着坡面滑动翻滚,其中马肠子更是从战马腹部一路被拖了几十步不止,而就在这时,那堆内脏里面居然中站起了一个血人,然后一瘸一拐往自己这边而来。

活女哪里还不知道,对方这是死里求活的招式,只能说,这厮借着地滑划开马肚子的同时,居然没有被战马踩残废,也真真是走了大运。

当然,现在不是想对方的时候……活女努力想看清自己模样,却根本无法折身,只能心中暗叹,这般轻易死掉倒无妨,唯独没有死于龙纛之前,死在那个赵宋官家和无数宋国名将面前,不免还是有些委屈。

当然了,委屈也很快就消散了。

全身血污的源为义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在周围宋军的肃穆观望下,先是摘了对方腰中金牌咬在嘴里,然后挑开面甲,直接以腰后匕首一刀插到面门上,这才匆匆踩着对方尸身,对着高处一个方向将金牌高高举起。

之前挥刀后便亲自向前突进到拒马阵跟前的赵玖负手不动,此时遥遥看到这一幕,也只是伸手一指罢了,而也只是一指,源为义便也如释重负,继而又跌坐在地,一时莫名痛哭起来。

且说,因为仆散背鲁尸首一时没有寻到,完颜拔离速也只是被人发现帅旗折断,所以完颜活女是这一战中继阿里、突合速后,宋军确切阵斩掉的第三名万户,也是实际上被阵斩的第五名万户。

此时乃是下午时分,金军总崩溃后不过半刻钟,雨水未停。

另一边,赵玖既然挥刀下令全军总攻,帅臣不提,诸将纷纷督阵向前,他本人不知为何,反而不再愿意前行,此时遥见一金军大将几乎是单骑冲阵,却未及跟前便人仰马翻,展露金牌,心知是活女身死,情致愈发懒散,彻底不想再多言多动,只是任由邵成章将马扎与几案迁移,坐观大军倾泻而下,追杀逃敌。

然而,当这位官家刚刚再度坐下,忽然又有消息传来。

“曲大围住了完颜剖叔……完颜剖叔想让朕阵前相见?”赵玖蹙眉以对。“娄室的那个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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