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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老祖宗的承诺,卢梧枝便真的乖顺了下来,即使是他从不耐烦踏进的讲经堂,他也随着祖母走了进去,不发一声地跪坐在了蒲团上。

但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还是逐渐变得如同一只晒久了暖阳的大猫,松松散散地盘着腿打起了哈欠。

随后,他展开手心,在被小娘子咬出的浅浅齿印上碰了碰,嘴角不自觉便又露出了笑。

接着,他悄悄地、小心地拍醒了藏在他袖中的那条蛇。那条蛇的蛇头便徐徐从他的袖口蜿蜒探出,在他的掌心吐着蛇信子。

而在他的身侧,陆云门仍跽坐得修己谨身,似乎自坐进蒲团后,少年那端雅挺直的腰背便纹丝未动过。

他同卢梧枝一左一右,分开坐在老夫人的身后,因此,只用余光,他便能清楚地看到卢梧枝那边的一切。

他一直在看,看着那处齿痕,看着卢梧枝笑,看着那条鲜红的蛇信。

他知道,它也曾碰触过阿柿的指尖,让她笑得弯了眼睛。

两人中间,插在香座中的那枝香柱,不断被微小的细风吹动,终于燃起了红色的火星。

原本直直袅袅升起的、静心舒神的檀香烟气,也就此缭乱缠络,飘着覆过他的眼睛,被吸进他的胸腔,绞住他的五脏六腑,让他透不过气。

为什么?

渐渐地,一切都变得遥远,他开始听不清佛经,只有阿柿骑在卢梧枝肩上时金铃激烈晃动的声响,在他的耳边不休不止。

他不在意她骗了他。

他不在意她毁了他。

只要她是为了他而来,只要以后她愿意留在他的身边,就算一切都是假的也没关系。

可她不是。

在满是蛇群的地下,他只用一眼就看明白了。

她不是。

她所图谋的事情,跟他没有丝毫关系。

她只是在利用他。

利用他进入卢府,利用他接近卢梧枝,利用他做她真正要做的事。

然后,等一切结束,她就会像之前一样,毫不在意地把他丢掉。

可就算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要找其他人?为什么不能只是他?

风仿佛更烈了,催得香烛更快地、疯狂地、滚烫地焚烧成灰。

卢梧枝算什么?

卢梧枝能做的,他能为她做到千倍百倍!

既然要利用,为什么不把他利用到彻底!

他分明,什么都能为她做……

那香烛上的灰烬越来越长、越来越重,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轰然断下,再无可救地碎成粉尘——

咚——

堂内佛钟撞响。

堂前的僧人已经讲完了一章,稍歇片刻,会再换上一位新的讲经人继续。

耳边急促的金铃声被钟鸣震没,少年闭了闭干涩的眼睛,忍着刀割般的痛,强行地、慢慢平复了心魂的颤乱。

良久,他起了身,拜向外祖母:“于伯今日初次随我进寺,对寺中尚不熟悉,孙儿想先行离去,带他四处看看,上香祈福。”

老夫人含笑应了,看着他行礼离开。

待人走远,佘妈妈看向老祖宗,轻声道:“随着小郎君来的,倒不止一位于管家。”

“不痴不聋,不为家翁。”

老夫人笑着闭上眼睛,拨动着手中念珠。

“他心不静,气息乱,何苦硬坐在这里煎熬,倒不如出去散散心。”

她们说话间,少年已经走出了讲经堂。

不远处,于管家正抱着大肥猫,伸长着脖子在朝前方眺望。直到看到了刚才离开的阿柿的身影,他才松下了紧绷着的肩膀,发现了走近的世子。

而向这里走回来的小娘子,则正一副分外珍惜模样地捧着一小碗水,眼睛紧盯着荡来荡去的水面,似乎是生怕水摇晃着洒掉。

一见到小郎君,她登时就笑了,将碗高高地递过去:“给你喝。”

“我看到许多人在井口排队领水,我就去也去排了。拿到以后,我立马喝了一口,真的又清又甜,就想给你和于伯都带一碗。但是那里光着头的人却说:一人排队一回,只能领一碗清泉。”

她把碗给了陆小郎君,随后便学着僧人合十、肃着脸压低嗓音说话。

那样子,看得于管家都忍不住失笑出声。

小娘子却只看着沉默的少年:“那队伍好长,我不想再排了,所以,我就只又喝了一小口,然后把剩下所有的水都带了回来,只给陆小郎君喝。”

这便是没有于管家的份儿了。

但于管家倒是没觉得如何。

他反倒十分欣慰,赞许地面露笑容。

看着阿柿的眼睛,陆云门抬起水碗。

清泉入口时,少年才意识到,他的喉咙早已干哑得生疼。流进喉间的水仿佛粗粝又尖利石子,他尝不出甘甜的味道,也几乎咽不下去。

但他还是喝完了。

一滴也没有剩下。

“是不是很好喝?”

小娘子隔着面纱对他露出笑,满脸期许地等着被夸奖。

少年看着她。

就在不久前,就在他的眼前,在徒手将一条黄鳝喂给花蛇吃完后,她也是这样面对着卢梧枝,扬着她明亮的眼睛,有些得意又期待地笑着问他:“是不是很厉害?”

“很好喝。”

陆云门轻轻地对着她笑了。

“你若喜欢,临走前,我们便带几桶清泉回去。”

“都行。”

小娘子无所可否回答后,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开始眼巴巴地望着他。

待少年问了她“怎么了?”,她才指了指人多的佛堂周围:“这一片我都已经看过了,没什么有意思的。陆小郎君可不可以带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少年说了“好”。

“你想去哪?”

“那里。”

她向着佛寺后山半腰处的一座塔扬了扬头,然后睁圆着她浸了水似的黑葡萄眼睛,悄悄地告诉小郎君:“我刚才看到有人偷偷避着人、朝着那里求拜,但是谁也没有向那边走、往那里靠近。我实在太好奇,就抓住了一个过路人,问了他,可他吓得要命,连连摆手,说不知道。那个样子,分明就是知道却不肯说。”

“哼。”

说着,她昂起半掩在面纱下的脸,对着小郎君露出了一股快要被他宠坏了的骄纵劲儿。

“我今天一定要去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少年知道,那座隐于半山中的塔里,供奉着的,都是欢喜佛。

他也知道,她要他带她去那里,为的会是什么。

可此刻,他却仍然轻轻地、笑着,对她说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