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老雉望河叹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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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清理山区,编户齐民。”魏松以手敲案,认真言道。“难道不是青黄不接的夏日间最合适吗?就是眼前这个时节最好,我们完全可以用粮食来诱导那些山中的逃户、流民接受官府的编导,而且接受了官府的赈济后,那些人也更容易重新信任官府。便是凶性已成的惯匪,此时因为缺粮也是最容易对付的!”
众人一时恍然。
“还有清查户口,”魏松继续侃侃而谈。“为何要清查户口田亩、编制什伍?还不是为了算赋公正,为了广开财源?这种事情,其实正适合与秋后赋税之事一起并行,以节省人力。而且秋收之时,田亩大小、收成一览无遗,好田、坏田也更容易定夺!”
听到这里,众人已经是服气的不得了,便不由纷纷正襟危坐。
“至于说建立学校,让各家子弟入学之事……”魏松一声叹气。“你们忘了举孝廉是什么时候吗?是十月,也正是秋收之后!这个时候大家聚在一起,从张、王、鲁三家中推出来一个俊才,其余的各家子弟不该正好留下来入学吗?”
话到此处,不要说下面这些人了,便是一直不动声色的王修都忍不住盯住了这位故鲁国相……因为公孙珣和他一起整饬这个计划的时候,本就是按照这个来的。
“等到十月份,”魏松此时已经毫无顾忌,便放开了言道。“若是公孙县君之前在夏日间清理了山区,安定了治安,还因此展示了自己的才干,让众人再无疑虑;然后又藉着秋收清查了户口、田亩,了解了邯郸上下的实际力量,还对百姓编制了什伍,便于动员;最后,还在此时履行了诺言,推出了孝廉,还建设了学校,举行了祭祀,以此团结了人心……那到了冬日农闲时分,为何不能趁机开挖沟渠,兴修水利呢?!”
话到此处,魏松喘了一口粗气,方才继续言道:“诸位,兴修水利是件大事,几乎要动员整个邯郸的力量,而且还要经过春汛、夏汛的考验,随时修补,才能算是成事。所以除非主政者威望、德行、力量并存,是不能轻易施行的!而无虑候的计划上,其一其二其三其四,看似无端,其实却都是按照天时和法理来安排好的,只有前面三件事情按照天时顺序做好了,他和县中获取了威望、力量、德行,最后一件大事才能进行!诸位,你们在这里为了各家私利,叽叽喳喳,争来争去,居然没有看出来无虑候的一番苦心吗?你们以为他是为了个人功业、名声才随便扔出来这个东西吗?真是让我这个老头子都看不下去!”
众人呆若木鸡。
公孙珣却是抚掌大笑:“知我者,魏公也!你们俩……下羊肉,然后端给诸位,而诸位若是对这个两年计划并无疑虑,还请署名于这计划书上,以换我这锅中肉食!”
汉人极重信诺,写了名字,白纸黑字,便是国中公论,众人皆服的东西了。而署名之后拿这文书去换无虑候‘锅中之肉’,也是不要太露骨。
这几乎相当于盟誓了……当然,只是赵国上下单方面对公孙珣的盟誓而已,主从地位极为明显。
但是,这个时候又有谁会不愿意署名呢?便是邯郸氏和李氏的两位族长也是怦然心动……两年间不能争孝廉,在公孙珣和魏松的背书下基本上已经成了定局,而这样的话,一事论一事,若是这计划书上的事情真成了,赵国几乎是旧貌换新颜,对他们难道就没有好处吗?
再说了,如今刀斧在后,国中诸族皆在左右,然后一锅羊肉正在面前开煮……这哪里是能置气的地方,又哪里是能置气的时候?
更别说,笔墨奉上后,那魏松居然是第一个落笔署名之人,甚至还用了自己的私印。
如此情形,自然由不得别人再继续想下去,那邯郸氏与李氏两位族长对视一眼,也是各自干脆落笔……然后是张舒为首的一众豪强、大户……最后,便是喝酒看戏的赵王属吏们居然也在赵平的威逼之下,无奈签上了自己姓名,也不知道有个什么用处?!莫非还能掏出赵王私帑来修河不成?
片刻后,笔墨未干的文书收了上来,热气腾腾的羊肉摆在了诸人案上,公孙珣终于是端着自己那杯酒昂然起身,美其名曰:
“为魏公寿!”
众人不敢怠慢,也是纷纷起身,杂乱着呼喝起来:“为魏公寿!为无虑侯寿!”
旋即,便各自落座,分食羊肉蔬酒。
一时间,原本以为会愁云惨淡的‘鸿门宴’,居然宾主尽欢,到了晚间,更是几乎全员歇在了魏氏的庄园中。
……
晚间,窗外蛙鸣不止,被腾出的上房之内,多喝了几杯的公孙珣正在与此番让自己大为惊喜的王修,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还望叔治此番不要怪罪于我。”
“君侯说的哪里话?”王修大为不解。“我如何又会怪罪君侯?”
公孙珣不由干笑一声:“今日之举虽然早早便告诉了叔治,但放过这些豪强,没有让你收取全功,我也不免有些心虚。其实我也知道,这些郡吏个个杀了都活该,那几家豪强,个个灭族也都无妨。只是,我的难处也望叔治能有所体谅。”
王修也是觉得好笑:“君侯何至于此,我王叔治岂是擅杀之人?当日我便说了,非是在下喜欢遏强扶弱,而是强者多不自爱,弱者无所依存……现在君侯所行之事,不正是让这些豪强有所规范,让百姓有所依存吗?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怪罪君侯?再说了,这里面的道理我又不是不懂呢,没有这些豪强、大户,这邯郸又如何能行政呢?便是打击豪强,也只能挑一些最过分的立威罢了。”
公孙珣长叹一声,这才仰头躺了下去。
“不过君侯,我确有一事不明。”坐在对面的王修忽然又认真起来。
“讲来。”公孙珣已经直接躺倒在了榻上。
“君侯给豪强留有余地,我其实是懂得,毕竟要做事情,还需要他们的协作。可是,为何要拿属于世族的东西,层层叠叠,往下施恩呢?古往今来……”
“古往今来,能臣干吏多只是打击豪强,却无人碰世族。”公孙珣哂笑言道。“道理嘛,人尽皆知。这么干,世族们会因为不关自己的事情而袖手旁观,底层百姓会称颂官员的英明,一地窘境也会暂时缓解……只是,等这些能臣干吏一走,其余的豪强和原本被豪强压制的更低一层的大户们则会一拥而上,重新变成新的豪强,事情依旧糟糕。”
“君侯的意思是,如此这番便能让长治久安了?”王修疑惑不解。“豪强会反弹回来,世族难道就不会?”
“我哪里知道啊?”公孙珣仰头看着头顶的房梁叹道。“或许真有点效力,或许会更糟也说不定。只是,自从高祖建鼎以来,世家、豪强、百姓这个相互碾压又相互依存的乱局,数百年间都未曾变化。可是本朝几百年间坚持的老法子却已经渐渐无力。既然如此,那无论好坏,总得有为政者弄些新法子吧?而今日之事,不管如何,最起码尽量团结了国中的力量。”
王修一时无言,良久方才叹道:“也只能是尽力尝试一番了。只是君侯心里要清楚,便是此番为政能成,或许也难以长久……世族世代为政,连接中枢,而且他们也并无失德之事,哪里是这么好得罪的?”
公孙珣笑而不语,其实,他比王修更清楚某些道理。
世族、豪强,前者垄断着知识、官职,后者垄断这社会财富,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口,将二者视为一体时,他们的强大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因为在知识普及之前,跟这些人作对,宛如跟自己作战一般。
甚至可以换个说法,这个时代的主角本来就是这些人,之前数百年,是中枢和这些人的平衡游戏;之后百余年,是帝国倒塌以后,这些人中的豪杰之士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然后试图自己站出来重建秩序的游戏。
真的少不了他们的。
当然了,公孙大娘或许一时兴起能说出这种极为精辟的总结话来,她儿子却是绝对说不出来的……这位邯郸令其实只是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概念,然后才像他跟王修说的那般,进行一些新的尝试,或者说是用实验的手法来迎接即将到来的乱局。
没错,王修说的很对,世族更难对付,但是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这不是再过几年天下就要大变了吗,社会秩序不是要重整吗?
到时候,中枢权威一旦崩塌,世族跟豪强之间的差距便会立即消失,因为那个时候的政权是建立在州郡之中的,这些平日里拥有巨大财富、人口的州郡豪强将会迅速的跟地方军阀相结合,从而获取政治权力,摇身一变成为了一种新的世族……既有政治权力,又有地方上的经济实力。
这个时候,就不能单纯的用打击豪强的思路来对付他们了,执政者需要用一种既打又拉,还能维系住秩序的方式来应对这些世族和豪强的混合体。
而这一次,便是公孙珣苦思冥想下的一个尝试……首先,对于格外不法的豪强还是要打得,要无条件支持王修的执法力度,为他背书;但是,打击完豪强之后,却要从世族往下,将原本被垄断着的某些权力一层层下放,以寻求最大限度的团结所有人。
当然了,这种尝试很幼稚,也只是基于国相向栩缺位这种特殊情况的临时措施,甚至还可能得不偿失……正如王修所言,他得罪了赵国三家朝中有人的世族嘛,而这些人可不是好得罪的。
但是,当其余所有人都还懵懵懂懂弄不清路况的时候,公孙珣最起码是清醒着往拦路大河中试探性迈出了一条腿。而如果这一脚迈出去还能站稳的话,那这个邯郸令也就没白干了!
至于如何确定站稳与否……今天的计划书不就是最好的检验方式吗?
魏松说,兴修水利这种举国来做的事情需要威望、力量、德行……然而,如果把威望和德行换成人心二字,那乱世到来,比拼的不正是这些吗?
不过,魏松今日的态度倒也有趣。
想着想着,思绪繁杂公孙珣也是一阵朦胧,迷迷糊糊的睡了下去……王修虽然依旧清醒,却也不敢多待,便出门唤使女进去伺候,自己也是放下那些多余心思,赶紧休息去了。
……
“都安排好了吗?”就在同一时刻,庄园后院,盘腿坐在窗下的魏松听到开门的声音,便当即出声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