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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一统天下后,就开始了一场轰轰隆隆的隳城塞,开关梁的运动,捣毁了中原不少六国人为设置的河防障碍,譬如方城塞、冥厄塞,虽然一时难以拆除,可都已处于半废弃状态。

但雁门关作为边塞重镇,非但没有荒废,反而随着朝廷一纸《戍边屯田令》,多了许多新鲜血液,不少中原人家陆续被迁到此处。

奉秦始皇之命,总领雁门、云中、代郡兵务的蒙恬得知圣驾抵达,亦匆匆来迎,在句注山北麓与秦始皇碰头。

秦始皇对蒙恬可比对李信宽容多了,让他登车细禀。

“雁门郡本是楼烦之地,至今仍有一县名为楼烦,乃是百余年前,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大败楼烦,在当地设雁门郡。楼烦人半数西迁至河南地,半数留于原处,臣服于赵,成了赵国胡骑,助其伐灭中山……”

楼烦骑兵,这是数十年前,带给秦国上郡极大压力的赵国强骑,秦始皇亦有耳闻,现如今,这支强大的武装力量,反倒被秦朝收编了……

雁门郡地边胡,数被寇。所以人民矜懻忮,好气,常任侠为奸,不事农商。且其民羯羠不均,剽悍异常,虽然有赵地的特点,但也有自己的特性。

比如说,他们对赵国的忠诚,远不如邯郸、巨鹿,而其中的楼烦人,更是有奶便是娘,只效忠强者、富者,当年秦赵鏖战于云中、雁门,楼烦人常常一个部落投靠两国,充当雇佣兵的角色。

历史上,甚至连楚汉战争里,楚汉双方军队里,都有大量楼烦雇佣兵存在……

秦始皇看向车外,句注塞北麓正是夏暖花开的时节,连天空在这个季节都显得分外的高远清爽,芳草如茵,在长风吹动下如波涛般晃动,白云似的羊群在草坡上面流动,令人心旷神怡——这里和北地郡一样,也是半农半牧。

皇帝的车队就行驶在这样的景致里,而在被保卫得严丝合缝的卫队两侧,亦有一些身着胡服,身负弓箭的胡人轻骑伴随左右,马蹄轻快,这就是天下闻名的“楼烦骑兵”。

“黑夫在北地收编戎骑,李信在陇西收编羌骑,冯劫在上郡收编白翟骑,你则在此收编楼烦骑。”

秦始皇摇头:“四地四将,异曲同工乎?”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战争发动在即,边郡人口本就不多,不可能纯用秦人,势必起用熟悉骑射地形的戎狄之士。

但出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秦始皇又觉得,在这场战争里,过分倚重戎狄骑兵,并不是好事。

相比之下,秦始皇就对黑夫在此基础上提出“以戎狄为猎犬,以北地良家子为猎弓”的提议更欣赏些。

关西良家子,是官府最信得过的群体,以他们为核心重新打造装备高鞍马镫的精锐骑兵,是不错的选择……

说话间,楼烦县到了,小小县邑外,本地官吏、居民,以及一群才抵达不久的内地移民,正跪迎皇帝的到来。

……

秦始皇车驾驶过时,楚人班壹也跪在人群后方,大气都不敢出。

他本是泗水郡符离塞的一个牧吏,符离塞古原,便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首诗的出处。草多畜壮,故而班氏世代畜牧,家累百金,手下还有牧童数十,牛羊数百。

本来班氏在泗水郡过得好好的,谁料,去年这个时候,一个叫“黑夫”的家伙向秦始皇上了一道《屯田戍边疏》。黑夫建议,将全国划分成河北、关西、淮汉江南、中原几个大的服役区,如此一来,北人就不必南戍,南人也不必西戍,能节省大量行戍成本,减轻戍卒负担。

而中原各郡,作为天下二分之一人口汇聚的地区,除按照地理位置远近,安排不同的服役边郡外,还会被抽调一部分人,移民实边,屯田戍守……

很不幸,班壹所处的泗水郡,虽是西楚,却也被划归“中原”,移民戍边的名额,又不偏不倚落到了他头上。

于是班壹一家老小,乃至于手下的牧民牧童,统统北徙至雁门郡——官府看中了他畜牧的能力,让他来此驯养牛羊,尤其是秦朝近来打算大量引进剪毛织衣的羌中绵羊……

班壹心里叫苦不迭,却又不敢反抗逃跑,今天听说皇帝莅临楼烦小县,他正在城外监督牧童放牧,只能忙不迭地让他们将羊群赶远,自己则跪在路旁,又敬又怕地等待御驾。

等皇帝的“金根车”和几辆副车驶过时,班壹微微抬起头,想见识见识秦始皇的威势。

但他却愕然发现,在路对面的草地上,一头自家的小羊,不知是受惊还是怎么了,咩咩叫着,就要跑来冲撞御驾!

班壹目瞪口呆,心肝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好在最后的时刻,他家那个叫“心”的牧童,连滚带爬跑来,赶在小羊被道旁郎卫一矛戳死前,死死抱住了它,然后,心就在草地上,朝着御驾稽首不止……

已经抽出利刃的郎卫见只是个十来岁的小牧童,也没当回事,将他轰走了。

班壹这才松了口气,既为羊羔没冲撞车驾庆幸,也为秦吏没有去盘问牧童庆幸。

他只以为,这个两年前被一位淮南名士带来,请他代为藏匿的小牧童“心”,是一位战死的楚国将军之后,却没料到,心的身份,更加不同寻常……

路对面的草地上,瘦削的心抱着小羊瘫坐在地上,看着虎狼秦帝车驾驶过,羊羔在颤,他也在抖。

亡国之仇?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这些想法,熊心一点都不敢有。

他本就是一头从虎狼之师口中侥幸余生的羊羔,辗转流亡,藏匿姓氏,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因为熊心是楚国王族,是楚怀王熊槐幼子之嗣,正儿八经的楚国王孙!年纪虽小,辈分却高,昌平君、楚王负刍,都得叫他一声“叔父”……

若是身份暴露,死倒不至于,但很可能会被强行迁往关中居住,像他祖父楚怀王那样,成为囚徒。

但讽刺的是,命运给熊心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投靠的班壹,却好巧不巧,被秦吏点中,移民戍边!

逃是没法逃了,于是熊心便跟着班壹,千里跋涉,来到了代北楼烦县。昔日锦衣玉食的王孙,如今却沦为与戎狄共处的羊倌儿……

绝望的熊心不知道,若无黑夫献策,自己是不必有这趟折腾的。

黑蝴蝶的翅膀翩翩起舞,吹起的风越来越大,历史何止拐了个小弯,许多细节,也已偏离了原来的航线……

熊心能怎么办?怀抱羔羊,瑟瑟发抖的小少年,只能牢记那个费劲心机找到他,帮他改头换面,将他寄托在班壹家的长者告诫的话:

那个叫“范增”的长者是这么对他说的。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