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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见到盘子里的东西,讪讪低头,努努嘴,什么好东西,看都不给看。

召应恪始终在七姑姑几步远的地方,盯着这里的形势,他一见何未无恙,拿了西装就走了。召家人仿佛找到散了的借口,上来告辞后,那边十几桌很快空了。一看未来姑爷走了,何家也没了留下来的理由,一场家宴由此不欢而散。

等人都走光,七姑姑反而闲闲坐到二房的圆桌上,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这菜可惜了。”

何未陪着坐下:“谢姑姑照应。”

七姑姑生得眉目俊朗,英气逼人,目光比许多的男人们都要沉稳老练,她清淡一笑:“二哥没事先告诉你?”

何未轻点头:“他估计怕说了,我不肯来。”

一想到如今二叔病成这样,还要去香港给自己筹谋后路……她若知道,绝不会同意今日让二叔来受亲爹的骂。

“不过二哥此事做得实在妙,”七姑姑放了筷子,接了小厮递来的披风,起身带她往外走,“你替我告诉她,妹妹改日去府上与他吃酒。”

何未笑着答应,跟七姑姑一起绕出屏风,沿走廊往大门去。

饭店门廊立着一个背影,是等着她的谢骛清。何未止步,七姑姑一见是披着军装的人,会心一笑:“去吧。”

“姑姑知道他是谁?”

“今夜护你的人,”七姑姑耳语,“戏里常这么唱。”

“……你不是唱老生的吗?”

“谁私下里不会哼两句你情我爱呢?”七姑姑打趣道。她经过谢骛清身边,对谢骛清感激地一点头,感谢他今日在这里给二房家撑着。

谢骛清虽不知这个女人是谁,但见跟着何未出来的,也点头回礼。

何未亲自送七姑姑出了门,手扶着黄铜扶手,瞧见门外母亲正被人扶着,往黄包车走。

她一整晚都想看一眼母亲,无奈大房人多,女眷没入席,想来是在小包房里单独吃的。何未要叫,母亲已带着三个丫鬟,目不斜视地从她眼前走了过去。自哥哥走后,他们母女只见过一面,是母亲来何二府让她放弃召应恪的那一回。

那日她应了,以为这一面后能和母亲亲近些……

她借月色,目送母亲上了车,眨了几次眼,才压回眼下的热。

何未轻轻掉转头,看向久等她的谢骛清,柔声说:“谢谢。”

谢骛清见她眼底的红,微笑着问:“谢我做什么?”

他做了一切,未料最后仍是如此,总有能伤到她心的人。

她不知道,今日夜阑灯未尽时,从书房屏风绕进来的那个女孩子有一双远胜万千山水的清水眸,让他从上一个黑天记到了这一个黑天。这双眼可以不瞧着他,可以分心,可以有旁人的影子,但绝不能为谁藏下委屈。

“这同学会选得地方好。”何未说。

“以为我来为你撑场面的?”谢骛清笑着问,“万一没猜对,岂不是要失望了?”

“失望倒不会,就算歪打正着,都是帮了我。”她心里的难过未散,同他拌嘴也没精神。

谢骛清的手掌递到了她的眼前。掌心里坐着一个寿星公的小蜡烛,彩色的,有些丑。何未先是一愣,随即鼻子酸涨起来。

他掏出半盒洋火柴,摸出一根樱红色的火柴棒子,擦亮了一道火光,点燃白棉芯。

“想要什么,吹灭了告诉我。”谢骛清说。

她轻声说:“今天不是我生日。”是明天。

“饭吃得久些,不就到明天了?”他笑。

原来……一切都在他的安排里。

何未此刻再看坐在火光里的寿星公,丑是丑了些,胜在小巧可爱。

“有更漂亮的,”谢骛清看破她的心事,“挑来选去,还是拿了这个。”

她隔着火光看向谢骛清:“为什么?”

“为寓意,”他说,“我想你活得长长久久,比任何人都久。”

这是一个随时要面对下一次死亡的人对她的祝福,由衷的心愿。

何未和他对视着,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

直到她发现又有军官路过。从两人立在这儿,那边的看客就没断过,三十来岁的男人们一个个却像围观教员谈感情的愣头青,有大大方方看了一眼还想看一眼的,有绕过去偷瞄的,竟还有几个白发老教员也来凑热闹。

此刻又冒出来两个男人,并肩站在宴客的牌子前闲聊。高的那个说,我不该排在你前面,如今你官职可比我高多了,矮的那个答,你是我学长,咱们兄弟不看官职。谈得话内容无比兄弟情深,而真实意图只有一个:看谢教员在干什么……

“你们的人,一直看我们。”她被瞧得不大自在。

“看看也好,以后多几个背后护你的。”他说。

“护我做什么。”她轻声道。

“你和他们教员有过一段情,总要护着,”他笑着道,“不然说出去,他们脸上也不好看。”

又来了。她没吭声。

“还没想好?”他转回正题。

何未轻摇头,其实是舍不得吹。

她忽见融化的彩蜡从一侧流下去,忙指着道:“流下来了。”

他笑而不动。这点儿热蜡对他不算什么。

何未慌忙凑过去,一鼓作气吹灭了。直看到袅袅白烟升腾起来,才想到……到底要什么?还真没想好。

谢骛清看她怔忪的模样,想起下午和她在抱厦的片段。

“想要什么?”他第三次问。

要什么?

“想要……”她想了想说,“谢骛清的一句真话。”

他瞧着她,没说话。

她都不晓得自己要听什么真话,就是觉得他从来都是半真半假的,想听句真实的。不过也许他还是不会说。何未眼睛溜下去,避开谢骛清的眼睛,见他军靴靴筒内的长裤褶子,想,这双靴子曾走过多少的泥血路,才站到这里。

算了,其实只是灵光一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谢骛清竟始终瞧着她,如同刚刚。

红窗框里的玻璃上有两人的影子,她的背影和他的正脸。

外头,有十几匹骆驼扛着几大麻袋的货经过,他入京时也见过类似的送货队伍,等待入城门的驼队像一脉流动的小山丘,绵延出去几里地。在街头巷尾常见到它们,城门洞里叮当不绝的驼铃也算是北京一景。这里不是他的家乡,却因百花深处和她,让他有了不舍。

驼铃悠悠,是她在的北京。

“等我回来。”他终于说。

“可能一两年,也可能更久,”谢骛清从没有过如此认真的神情,看着她说,“你随时可以嫁给谁,但我一定会回来这里,再见你一面。”

她意识到这话指得什么……不敢相信地盯着谢骛清。

“只要我还活着。”他郑重道。

他没法带她走,因为她不可能跟着他逃。这和让她远嫁不同,如果远嫁,面对的困难只是无法近身照顾何知行。可一旦她跟着逃走的谢骛清,不管是何知行还是何家航运都会被牵连治罪,航运也将就此落入他人之手。

如果她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或者他是任何一个寻常男人都要简单得多。

因她是何二小姐,遇上谢骛清便只有一个等字。

对着一个年纪正当好、正该择一良婿的女孩子,他无法要求对方以待嫁身等自己。

等,说的是他自己。等到战乱平息,只要谢骛清还活着,他就一定回到这里,再见她一面。这是他能做到的全部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