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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骛清

庚午年,十二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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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一过,她到港口看冰面融化的情况,看似在推算今年第一班游轮出海的吉时,实则为南下作打算。

这两年冰融得晚,怕赶不及坐船了。

堂堂何家航运的掌舵人,竟选了陆路举家南迁,这恐怕是谁都料算不到的。

年初五。

郑家三小姐以郑渡的名义,在天津到南京浦口的列车上,定了一节车厢。

郑骋昔留了一个心腹,送她至南京。她在车厢里不放心地四处检查着门窗、洗手间,甚至床铺,摘下丝绒手套,把沙发下都亲自摸了一遍。

郑骋昔道:“南京太危险。你们到浦口前一站下车,换水路到上海。骋如会接应你。”

“过去都是我安排人家的行程,这次难得享受了。”她笑。

“去过南面吗?”郑骋昔可笑不出,忧心之情溢于言表。

“到过两次。”一次金陵,一次香港。

火车鸣笛,声破云霄。

郑渡换了身西装,倚在包厢门边,以目光催促三姐速速下车。郑骋昔无法再留,离开包厢,她走出去两步,见郑渡没跟下车的意思,警惕瞧他:“又想找什么麻烦。”

郑渡哭笑不得:“姐姐在上,小弟怎敢。”

郑骋昔冷眼瞧他。

郑渡好脾气地解释:“我要去南京办桩事,定的下月走,看你几天没睡着,就想着算了,为了让姐姐您能安心,小弟我将行程提前了,护送二小姐南下。”

何未惊讶,郑骋昔意外。

郑渡皮笑肉不笑,指车厢门:“车要开了。”

郑骋昔看他不似玩笑,咕哝着:“每站给我电报。”

郑渡微欠身:“遵命。”

车已将将启动,车轮金属在运转中发出一阵阵噪音,郑骋昔三两步迈出去,下到站台上。隔着车窗玻璃,郑渡对家姐挥了挥手,放下暗金色布帘。

再次鸣笛后,火车迟迟未动。

何未和郑渡同时察觉出异样,郑渡对副官轻抬下巴,副官闪身而出。没多会儿,人回来,对郑渡耳语:“有人查车,天津总署的人,追捕一个反动文人。”

郑渡手腕再硬,终究是外来客。他掂量再三,问:“郑家的车厢也查?”

副官点头。

郑渡摸不透追捕文人是借口,还是为了别的目的。

何未南下的事绝不能被外人知晓,否则没等出天津,就会被人告密。一路上途经多省,势力盘错,说不准遇到什么麻烦。郑家根基在东三省,虽然如今东北军和南京旗鼓相当,但南方终究不在郑家的势力范围内,行踪一旦泄露,风险过大。

“我先去看看,实在不行,只能先回北平。”郑渡说。

扣青陪斯年在床铺上,拼着一张中国地图。

这是谢骛清走前,为斯年亲手做的生辰礼,斯年视若珍宝。

何未见斯年一边拼,一边用手帕擦着地图上留下的手印,心中惴惴,怕行程更改后,斯年再次失望。小孩子已乖乖等了三个月。

车厢门外出现了脚步声。

何未辨得出这动静属于硬质长靴和皮鞋,她凝神听,外边郑渡的声音说:“昔日北洋军阀政府都不敢搜郑家人的车厢,诸位的骨头,倒是比那些老军阀硬多了。”

有个似曾听过的声音,低声问,是否能告知车厢内是何人?

郑渡道,家父的一位外室,南下探亲,不便公开露面。

门外交涉许久,相持不下。

斯年抬头,似猜想到出了变故,担忧地看何未。

何未对她安抚笑笑,用口型说:无事。

她权衡再三,还是以斯年和腹中孩子的安危为先,若实在不能走,再另想办法。门外,有枪栓动静时,她忙上前两步,轻推开了车厢门。

狭窄的车厢走道里,站着郑渡和两个副官,都拔了枪。

而面对着的,果然是半生不熟的两个旧人。一位是总署秘书,另一位则是日本商人跟前的红人,那位几次三番来找过谢骛清和何未的老太监。他们倒是没带自己人进这节车厢,说到底,仍是顾忌郑家的面子。

那两人没想到露面的是何未,先后愣住。

何未一笑,不说话,微颔首对两人打了个招呼。

片刻的静。各人各怀心思。

老太监袖着手,往车厢走道的一头看,也不晓得瞧得是什么。

总署秘书再看郑渡,暗示郑渡可以动手了。

郑渡副官的枪口指向老太监。方才在车厢外,几人已有交涉,总署秘书其实不想得罪郑家,老太监因是逊清王朝的人,不卖这些人的账,难搞得很。

郑渡早有主意,若灭口,就灭这个老太监。至于这个总署秘书,侍奉过历任军阀政府,人精得很,为保命,不敢胡乱说话的。

“既是郑老将军的外室,就不打扰了。”老太监袖着手,垂了眼道。

老太监踱着小步子,自顾自走了。

何未看着老太监的背影,按下了郑渡副官手里的枪:“他不会说的。他和少将军有旧缘。”

那日在郑家戏楼,林骁说,她没到前,谢骛清三两句奚落逊清朝廷的官员。官员白着脸,很快就走了。这老太监却意外对谢骛清行了一个规规整整的旧礼。

何未听得奇怪,这个老太监不算新人了,昔日南北和谈,就曾为了想搬回故宫的事找过谢骛清。她回忆那天,看不出老太监对谢骛清这个人有丝毫的敬重。

那个旧礼为了什么?

谢骛清说,老太监是济南人。那个旧礼不因他是谢骛清,只为他替济南说的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