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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又是……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句句都能联想到她和他。

学着学着,傅侗文毫无征兆地问她:“我在上海有两处公馆,你想在哪里等我?”不等她答,又改了主意说,“还是去个小地方,那里只我一人去过。”

……

沈奚纷乱地回忆着早晨的一切,翻过身,看着满地月光出神。

傅侗文说这里只有他一人来过,那么上一个搬走的住户就是他了。这沙发,他坐过;地板,他走过;床,也只有他睡过。

蝉鸣声更重了,外头有人争吵。

男人和女人。

她猜想着是邻居小夫妻争执,或是陌生路人,或是别的什么。

如此猜着,就入了梦。

耳边仿似还有钢琴曲,有他在教她:“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梦里又有一双手,在桌上摆弄起留声机。

旋律从《送别》跳回到了《文昭关》,钢琴跳到了胡琴。黑胶唱片里的戏腔在跟着他在广州调戏她的话,唱了下去,意境不再暖昧,回到了曲子原本的意境,哀哀戚戚地到了这句:“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也不知怎的,这《文昭关》里的每句,都能恰合了自己的心境。

她在梦里悟出个道理:但凡听戏入瘾的人,一定是戏文里有他们想说又说不全的话。

从这晚,沈奚开始了在这里的生活。

那场大清扫和后来的西洋点心,让她和邻里很快熟络了。她平日怕惹麻烦,又怕说多错多,所以不常出门,也尽量不和邻居闲聊。渐渐在邻居眼里,她的身份也被落实成了——留洋归来的富家小姐和少爷私奔,不得已,先被安置在这里藏身。

这样子,相安无事地过了九日。

第十日傍晚,她家房门被叩开,是隔壁在《申报》就职的祝先生和太太。

这两位都是读书人,家里有个老佣人,平日和她一样的习惯,不喜和邻里打交道。

“沈小姐你好,我先生想和你说说话,”祝太太不是很自在,“可又怕和你不熟,让我陪着。”

沈奚困惑点头:“好,进来吧。”

她将两人带入一楼。

这几日她把那间屋子清理出了一半,正好招待人用。

两人坐下来,那位先生笑一笑,说:“沈小姐,你刚才回国,可听过‘储金救国’?”

门都不出,从哪里听?

她礼貌摇头:“祝先生,你给我讲讲好了。”

“是这样的。”

那先生说,起先是一位爱国志士在他们《申报》开办救国捐款,捐了自己十分之一财产。这人一倡导,得到了社会很大的响应。一开始是商会响应,后来社会各界都开始捐赠。

祝先生说着,将手里厚厚一叠报纸递给沈奚:“中国银行,五天就收到了两万五千元。”

一个人有数百积蓄就能留学的年代,这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沈奚听那人又讲着,有位丝厂女工把自己数年积蓄都捐出了,还有小孩会带着扑满去,就连孤儿院也都节省膳食费,捐赠救国。

“还有在徐州,甚至有一位退伍的军人,捐出了所有家当之后,当众自刎明志,号召民众万众一心救国。”祝先生摘了眼镜,激动地看着沈奚。

她拿着那报纸,上头就有这则报道。

“沈小姐,你不要介意,”祝太太解释着,“我先生见你是留洋回来的,又在上海有这样一套公寓,毕竟你晓得,我们都是租户,而只有你是自己的房产。所以他想到要对你讲一讲这个,希望能影响到你和你的家人,多多支持这个活动。真是打扰你了。”

“没关系,我也很愿意了解这些,”她看出祝太太的尴尬,宽慰她说,“在国外,留学生们每日都在说这些。我还有一点积蓄,中国银行是吧?等过几日我也去。”

祝先生听她如此说,很高兴,连连说着,就猜到留学回来的人都是爱国青年。

于是他又和沈奚多聊了会儿,等到了要吃饭的时间,才告辞离去。

沈奚把他们送走,将门关上。

乍一清净,她倚在门上,又开始想傅侗文。

其实祝先生是提醒她了,她刚刚所说的积蓄,都是傅侗文留给自己的钱。她一直这么把自己关在家里等着他,用着他的钱,也说不过去。虽说是女朋友,也不能这么无节制地依赖……

该出去找点事做,哪怕赚了钱捐掉,也比在这里空等要好。

空等不怕,怕的是她总记起他说的“假若三哥死了——”。

沈奚枕着厚重的木门,怔怔出了会儿神。

他真死了……自己……

门外头,隐隐能听见邻里闲谈着,刷锅洗碗。

红尘烟火,在灼她的心。

沈奚幻想着,如果不是乱世,自己和傅侗文要是像刚刚那对小夫妻多好。爱着国家,尽绵薄之力,可又能平静生活。

她鼻子酸胀着,眼前有了一层水雾,马上又仰头,想让眼里的水都尽量挥发掉,或者憋回去……可泪水在眼眶里晃动了一圈儿,就压不住了。魂一下都回来了,她该哭的,走时就想哭,也想回头看一眼。

那天想做的事太多,像被人推着赶着,急着就拆散了。

什么都没做,两人连手都没碰到。

仁济。这是她最先想到的地方。

想到就去了。

仁济的楼比她想的要大,门庭若市。她进了门诊大厅,找到一位护士,询问这里是否有一位叫“钱源”的先生。对方疑惑摇头,说仁济并无此人。

难道记错了医院名字?不会,这样有名的医院,听一次就记得了。

沈奚想想,又问那护士,外科室有没有刚下船回来的医生?两位,一位英国人,一位中国人。这回护士才笑了,说有的。

沈奚忙将烟盒交给护士,对方也热情,让她等在候诊大厅。

未几,英国人笑容满脸迎了出来。

“我去带你找他。”英国人说着,带她去二楼找那位“钱源”。上了楼,刚好是下午背了阳,光线不足,走廊也没开灯,有些暗。地上瓷砖倒是新,在这样晦暗的地方,都泛着光。

英国人推开了一扇门。

里头一地白茫茫的全是纸。蹲在地上整理资料的男人背对着他们,他听到动静回头,见到沈奚,马上笑着说:“你果然来了。”

“我是来了,只是险些被人当骗子。”她“礼貌”地回。

“骗子?”男人恍然,直立起身,“哦,对,我对你用了化名。”

他又笑着,用湿毛巾擦干净手,对她伸出了右手,正式介绍自己:“鄙姓段,段孟和。”

沈奚象征性和他握手。

“先说句抱歉,”段孟和指着沙发,“先坐下来,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虽被骗了,可想着自己也是有化名的人,也曾骗他说自己和傅侗文是夫妻。这样两相抵消,她还多骗了他一回,也就没真生气,顺着他的意思,坐在了沙发上。

段孟和送走英国同事,回来,特地闩上门,为她递上一杯茶。

他人在沈奚对面的椅子上落座,笑容渐去,似乎在想如何解释,能更简洁合理。

“在游轮上,沈小姐身边的那位先生心疾难愈,有留学背景,又是家在北京城的傅姓公子,我猜他就是傅家的三公子。对不对?”

沈奚抿起嘴唇来:“你如果想问他,那我现在就要走了。”

段孟和摇头:“你听我说下去。我隐瞒自己的真实姓名,就是因为猜到他是傅侗文,”他停顿半晌,说,“其实我和段家有点亲戚关系,段祺瑞……你应该听过。”

袁大总统的心腹?沈奚错愕。

这样看,他家和傅家都是北洋军一派的,分属同僚,为何不愿相认?

“我很怕自己在上海的事让家里知道,他们还以为我仍旧在国外深造,”段孟和无奈一笑,“所以才会骗了你们,对不起,沈小姐。”

“你回国没有告诉家人?”

“归国五年,从未归家,”他说,“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这话倒严重了。

沈奚轻摇头:“我没生气,段先生不用一直道歉。”

“那就好,”段孟和轻松不少,“来,我们说说你。是改变主意,要来仁济了吗?”

“并不全是。”

“那么?”他笑吟吟看沈奚,“是为什么呢?”

“我只有三个月在上海,想找点事情做,所以来自荐,”她望一眼地上堆积如山的纸,上头是英文,“你需要助手吗?医学背景,精通中英文,中医也懂一些的助手。”

段孟和略感意外,却很开心。

“当然,”他指满地的文件袋和堆积如山的纸张,“我正为了这些东西发愁,你一定是老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

地上是过去各科室遗留下来的术后记录和病例。

因为仁济要搬去新的医院大楼,这些资料也被翻了出来,要求重新整理。院长原本想交给住院医生们,但医院本来就人手稀缺,大家做自己的都嫌时间不够,谁还有空整理历史遗留资料。所以段孟和一到上海,这难题就被丢给了他。

在上海,一个既懂英文又懂医学的人已经算是稀缺人才,就算找到了,人家想做的也是住院医生,不是整理资料的助手和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