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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会儿,小五爷傅侗临就挪坐过来,亲厚地和傅侗文低声聊起来。小五爷的亲生母亲是朝鲜族的人,生得温婉,导致儿子也是男生女相,眉眼阴柔。可偏偏傅家这一辈里头,仅有他穿着军装。沈奚从他们只言片语中听出,小五爷是在保定军校念书的,即将毕业时因为和同学斗殴,被取消了进北洋军队的资格。

保定军校最后将他发配去了南方的杂牌部队。傅老爷不肯,还在为他斡旋。

“去南方才好,我会想办法搅黄父亲的安排的,”小五爷低声笑,“三哥这回恢复了自由身,我就有人说话了。今夜去你那里?”

傅侗文微笑着,跷了二郎腿,脚下随戏腔轻打着节拍:“你老实些,南方的杂牌部队军饷都常有发不出的,留在北洋军嫡系最好。”

小五爷笑:“三哥迂腐了。”

“三哥这刚能走动,父亲还没完全消气,”傅侗文又说,“我那里,你能少去就少去。免得牵累你被责骂。”

小五爷军靴分立,端着身架子说:“这怕什么,都是自家人。”

这边,小五爷宣誓一般地说完,自个儿先怯怯地笑了。

偎在围栏杆旁的六小姐傅清和本是握了把硬币,准备抛到台上去打赏,钱没丢出去,人忽然笑了。她回身,对着傅侗文叫起来:“三哥,你快看,你看那里就晓得为什么父亲让你今日出来了。”

哪里?沈奚顺着六小姐的指向,看过去。

楼梯那里,有位穿着黑色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白狐尾的女人,两手斜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走了上来。她有着极为明媚的五官,留到耳下的短发梳理得十分整齐,人是在笑着的,可锁在傅侗文身上的目光却在微微抖动着。

傅侗文和她对视了一眼后,眼风滑过去,望到了戏台上。

女人给傅老爷道了贺寿词,自个儿先笑出声:“我爹逼着我背的,生怕我一说多了,会给他丢人。”她把大衣脱给个跟来的丫鬟,身上的长裙款式和沈奚相似。

都是留洋回来的,和这里的小姐、姨太太们的审美相去甚远。

也因此,她多看了沈奚一眼。

傅家上下都和她熟得很,人虽晚到了,可不见她有拘谨,也不把自己当成客人,反倒随便得像是府里的小姐。老夫人唤她坐到身旁去,被她推拒了。

“我就在围栏边上好了,和六妹一起。”她倚到围栏杆旁,坐在了傅侗文正背后。

人坐下来,像才注意到沈奚:“这是?”

六小姐小声说:“沈小姐,三哥……的人。”

辜幼薇默了会儿,笑说:“你好。我姓辜,辜幼薇。”

沈奚点头,和气地说:“你好。我姓沈,沈奚。”

“沈奚?”辜幼薇不轻不重地将她名字念了两遍,半晌,笑一笑说,“幸会。”

这话,意味深重。

沈奚不解。

辜幼薇一只手搭上傅侗文的椅背:“你见我,竟一句闲话都没了吗?”

傅侗文望着戏台,道:“这趟回来,又要留多久?”

“长长久久,”辜幼薇柔声问,“可以吗?”

傅侗文避重就轻地说:“说几句就不正经了,还是老样子。”

“你要我正经吗?”辜幼薇为了避讳旁人,轻声用英文说,“那可要说好,我说真话,你也不能再骗我。”她下巴轻放到自个的手背上,声再低了几分,“你这人假得很,对谁掏过真的心?十几岁这样,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全是这样。”

傅侗文倒像听惯了,微笑着回:“是,我对谁都假得很。听我说话,还不如听戏。”

他的话是蜻蜓点水,掠过水面,不留余地,不与纠缠。

“可我喜欢你这样,这才是你。”她又换回国文,像有意要说给在场人听。

傅侗文摇头笑笑,不再说话。

一唱一和才有趣,只她唱,无他应,辜幼薇也觉无趣,静默下来。

六小姐见辜幼薇落了下风,笑着,在辜幼薇耳边劝:“幼薇姐,你还不晓得吗?没人能说过我三哥的。左右有人给你撑腰,不理他就好了。”

辜幼薇用手捋了捋短发,低声自嘲说:“我从没想要辩过他。”

话中失落满满。

刚刚他们的对话,是中英文交杂,辜幼薇有避讳长辈的意思。

可对沈奚来说,英文不是障碍。在座的也仅有她都听全了。

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在漫长光阴中,在傅侗文的前半生里有过分量的未婚妻。

过往从顾义仁、谭庆项口中听到的片段都融在一处,尽是情意绵绵,还有在上海小楼里藏着的一捆书信,也是悱恻缠绵。

她虽没拆开那些信,但摸着厚度,能猜到每封里都有至少十张信纸。

她在纽约也给傅侗文寄过信,那时,视他为恩人,措辞板正,也没多的心思。

可他们不一样,他们是相伴长大的,曾郎情妾意,也曾有婚约,信中自然是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

丫鬟给在座的人添水,傅侗文、沈奚和辜幼薇的茶杯都摆在同一个茶几上。

几缕茶烟里,沈奚和傅侗文几乎同时要拿茶杯。

这样巧。

两人四目相对,傅侗文不露声色地拨开她的手,将茶盏互换了。他喝她的茶,偏还调转杯口的方向,专喝到她嘴唇含过的那一块地方……

锵锵锵的鼓锣声里——

傅侗文眼风掠过她,淡淡一笑。

沈奚心口一牵一牵地跳着,别过头去。傅侗文本是想逗她高兴,见这状况,只好自嘲地笑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热茶。

从辜幼薇出现,他早将前因后果琢磨清楚。

父子关系的缓和,和她脱不了关系,当年和辜幼薇订婚就是两家长辈竭力撮合。他没反对,是想利用辜家在政府里的关系,打宽自己救国的路。

寻常女子对他真情假意有几分,他都能摸得透,更何况是这个昔日未婚妻。

因为订婚目的不纯,傅侗文对这个自幼相识的未婚妻始终心怀愧疚。辜幼薇的情,他无以为报,可她若不是逼着他抛家弃国,傅侗文至少能给她一个干净的婚姻。

她去法兰西的前夜,他在莳花馆里听曲,晚了让人收拾西厢房出来。

人还没睡下,辜幼薇就闯了进去。她哭着抱上他,也顾不上自家名声,恨不得在那夜、那样的地方就将自己交给他。傅侗文费尽力气将她安抚了,唤谭庆项,想把她送走。

她也渐冷静了,红肿着双眼,问谭庆项要了根烟。

在厢房的大床上,女孩子两指夹了纸烟,当着谭庆项的面,对傅侗文说了几句话。

她说傅侗文在风月场上胡闹也就算了,反正京城里上下,从文豪到公子,就连辜家和傅家的少爷们,全都在妓院里有相好的女人。她爱得比傅侗文多,何谈管制和要求?可没想到傅侗文竟还私下养了个小女孩。何等龌龊,何等无耻。

傅侗文没想到,这事会让她知道,事后才了解到大哥想毁了这桩婚事,让傅侗文没有辜家做靠山,佯装失言,将花烟馆里的事告诉了她。

辜幼薇也没想到,自己用未婚妻的身份找到莳花馆,自荐枕席,都换不得傅侗文放下国内的一切,包括那个养在花烟馆的小女孩。

那夜的傅侗文,彻底将她的自尊碾个粉碎。

两人不欢而散,再没见过。

直到今夜。

那年是光绪三十一年,沈奚到京城的第二年。

沈奚被傅侗文救下的这桩事,是烧毁婚约的最后一把火。

为何辜幼薇又要回来?

傅侗文明白是为了自己,可又怕真是为了自己。

台下爆出喝彩。

傅侗文搁下了茶盏。

“你爱看这些吗?我从小就不喜欢。”辜幼薇手肘撑着椅背,以一种亲昵的姿态挨着傅侗文的肩,和沈奚聊了起来。

台上是男人害了相思病,久病难起,女人泪湿了面上胭脂,嫁作他人妇。

台下这里,倒是另一番天地。

沈奚和辜幼薇从纽约地铁聊到了欧洲和美国的建筑,再到黑人和白人在哪几个州不能通婚的法律,起先是两人在说,后来二楼的小辈们都被吸引了。活络一点的小辈直接过来听,长辈也是无心听戏,把注意力都投在了她们身上。

起先,是正常讨论。

后来越发不对劲,沈奚说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她便要说卢浮宫,沈奚说她学医,她非要说欧洲才是心脏学的发源地,像是非要和沈奚比出一个上下高低来。沈奚本就不是一个喜好争辩的人,每每都偃旗息鼓,任由她赢。

今日傅侗文是得了特赦,才能离开院子。

与世隔绝一百多天,傅家的形势、外头的时局都还没摸清楚,最好的做法是收声,不和这个“贵客”争论。这点道理,沈奚还是明白的。

一时输赢无用,嘴上赢了也无用,能让傅侗文摆脱禁锢,才好展开拳脚做事。

她低眉顺眼地喝茶,如此宽慰自己。

余光里,她看到傅侗文在瞥自己。

戏收了场,高楼下的人欢闹着,起哄让二楼的人扔钱下去。

镍币和铜币丢完了,六小姐缠着傅侗文,央求他给钱。傅侗文笑而不应,对候在一旁的万安打了个眼色。万安跑下去,很快,端了一个红木托盘上来,揭开红布,上头的袁大头堆成了小山头。几个小姐惊得轻轻吸气。

“真是胡闹,”老夫人笑着埋怨,“这样的赏银扔下去,砸到人可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