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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尝过一轮,到培德那里,被辣到眼泪上涌,小口吸气,连串的抱怨说给谭庆项。

“她说,她再吃就要得盲肠炎了。”

“这和盲肠有什么关系……”连万安都懂得要质疑。

大家笑。

电话铃响,谭庆项接了,喊傅侗文去。

“你去等等他,估摸他挂了电话会找你。”谭庆项再出来,满面春风的。

是什么好事?

沈奚狐疑,去一楼房间里,电话机在杏色的红木桌上。她搬进来前,是在门口的,搬进来后,傅侗文怕深夜电话吵到她,嘱人挪到窗边去了。沈奚看着蓝色窗帘旁他的背影,正巧是挂了电话,回了身,阳光被窗外的围栏杆隔成一块块的,落在地板上。

“谭先生说,你挂了电话会想找我。”她奇怪,“谁的电话?”

傅侗文眼角眉梢都是笑。

“是有好事情吗?”她更奇怪了。

“是侗临的消息。”

小五爷?

“在哪里?是什么样的消息?三哥你别笑了,快说啊。”

“在长沙的医院里,也不晓得是如何送过去的。”

“是受了伤吗?伤了哪里?”

“电话里说是伤了腿。”喜讯忽然而至,他获取的消息也不多,“我让人包了火车,这几日内就会到上海。再等两日,至多三日……”

傅侗文重复着:“至多三日。”

他难得这样反复地重复同一句话,是在肯定喜讯的真实。

沈奚和小五爷没打过几回照面,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夜他闯书房——她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屋里灯光照到他面庞上,白净俊秀的男孩子在羞涩地对她笑,那情形仿佛还在眼前。

热浪习习,从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远不及心里的热。

欢愉在公寓里弥漫了三日。

傅侗文定下的火车是下午四点到上海,他们一点已经到了车站。

光秃秃的站台前没有避日头的地方。

沈奚被晒得睁不开眼,错综的铁轨折出的光连成大片,是刺目的白,仿佛枕木、碎石上不是根根铁轨,而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镜面。站了会儿,她怕他晒得中暑,借口是自己热得头昏,把傅侗文骗到背阴的屋檐下,打着扇子,却在给他扇风。

“头昏的是你,怎么给我扇起来了?”他把折扇接过去,为她扇。

凉风掀起她额前碎发,一丝凉意敌不过蒸腾的热气。

沈奚把扇子拿回来,心虚解释说:“你要是中了暑,谭先生会骂我。”

她紧着扇起风,把他黏在背脊上的衬衫拉高了,让他能舒服点。

“中暑也好,做病人有做病人的妙处。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他道,“央央还记得吗?就在广和楼那一折里?”

她窘着笑着,踢他的皮鞋。

当然记得,这是戏里秀才急着要洞房的词。

再不拦他,只怕下一句就是“沈沈玉倒黄昏后”了……

阴凉处的两边都站着傅侗文的人,听不见他们之间的详细对话,只瞧着那题了字的折扇在两人之间,你拿回来,我抢过去,是争抢什么呢?没人瞧得懂其中门道,但也明白,三爷这是在和沈小姐逗闷子呢。

这婚事是真要近了。

到四点十分,有火车进站。

不是他们等的那一班,是从南京来的。

其实,傅侗文和沈奚都有心理准备,火车历来都是晚点,他们今日早做了要等到日落的准备。他望着站台上下车的旅客散了,车停到铁轨尽头,等明日返回南京。

“刚通火车时,还没人敢走夜路,”他笑,“都以为夜间行车要惊扰山神水怪,会有车祸。”

傅侗文一说过去,她就像个旁观的孩子。

有许多问题排队等在心里,等着被问出来:“你来上海时,也是坐火车吗?”

他倾身对她笑,低声说:“我是自作主张离京的,不能乘火车,怕被人发现了带回去。”

她惊讶:“那四爷……”

谭先生不是总说,四爷和他一道出国的吗?傅家两个儿子都跑了,怕是会大乱吧?怎么让他们得逞的?她满腹疑问。

寻常日子,沈奚不愿和他聊傅侗汌,怕勾起他的伤心往事。

还有一层微妙的心理是:她和傅侗汌的牌位拜过天地,每每提起来,总能记得那个牌位上“傅侗汌”三个字。听说,那字是傅侗文亲自写下来刻上去的。

“想问关于侗汌的什么?”他含笑反问。

“想问,他是怎么和你一起逃离傅家的?”

“他……在我之后。”傅侗文记起过往,嘴边挂了笑,“我走后,父亲看管他更严了。那时恰逢老人家想娶个风尘女子,为讨对方欢心,还在广和楼旁的天瑞居摆了酒宴。侗汌借着这个由头,在报上登了一则广告,公开宣布不承认这个来自八大胡同的女人进傅家。登出来不说,还把那报纸买了上千份,传得满京城都是,于是就被赶出了家门。不过三日,父亲回过味来,人却再寻不回了。”

傅侗汌胡闹起来,可不比他这个三哥差。

“他不晓得我在上海公寓的地址,又不敢去公馆,于是只好雇了几个人,在码头日夜守着。”他继续道,“我在公寓里等船期,他在小旅店里住着,守株待兔。他是少爷的身子,可惜逃出来没带多少钱。只好去住小旅店,吃了不少苦。”

傅侗汌虽生母地位不高,但在傅家也从未吃过苦,何曾住过那等地方。那时的小旅店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夜里头左右房间里是打牌的打牌,抽大烟的抽大烟,还有下等妓女在门外头笑,几个女孩子环抱着双臂,在一溜房间溜达着,唱着小调,只等着哪位光着膀子的爷们拉进去做个一夜夫妻。

傅侗汌夜里难安眠,被不知什么东西咬得身上一块块地红,瘙痒无比,去质问旅店老板,为何房里会有咬人的虫子,老板和伙计嘲笑他见识短,告诉这位小少爷,那咬人的虫子叫跳蚤,是旅馆里最常见的。

他被人取笑到少爷脾气上来,自己买伙计烧了滚烫的水烫洗床单,还想要晒被子。

结果,小旅店窗外临着破败的弄堂,墙根下经年累月被人尿得臊气熏天,别说晒被子,推了窗就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傅侗文说到这里,笑出了声:“等再见到我,我险些没认出他来,蓬头垢面、脸色灰白,身上还有跳蚤。花了不少的钱疏通,才让洋人把他放上了船。单开了一间房,二十天后,身上总算是干净了,只是头发全剃了,终日戴着帽子不肯摘下来,成了游轮一景。”

沈奚轻轻摇着扇子,为他扇风。

“侗汌在英国,和一个华侨的女孩子很要好,”他像要在今日,在这个火车站台上,在夕阳下把往事都说尽,“带来给我看过两回,他回国后在和那个女孩子通信,婚期也商量着定了。因为我家里不太接纳华侨,也算是私订终身。”

傅侗文手指捻沈奚脖子里的珍珠项链,一颗颗小指甲盖大小的珠子,有浅粉的光泽。

“后来,那女孩子送来一副挽联。”

华侨家庭,女孩子没学过古文学,挑了现成的句子: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灵堂上的挽联都是歌功颂德居多,为攀附傅家,有联语精妙的,有荡气回肠的,有催人泪下的,唯独这一副像应付差事,哪里有抄句诗词就送来的道理?

独有傅侗文替侗汌看懂了,灵堂里的挽联被搬出去焚烧时,他亲手把那副取下来,放在侗汌的怀里。这悲欢哀怨,他竟和一个不相熟的女孩子有了共鸣。

人生过半,将至不惑。

他这个老男人的心硬得很,寻常人很难再触到了。

可那日顾义仁的事还是穿心刺肺。“终其一生报效家国”,相似的话,侗汌说过,侗临也说过,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火车在铁轨尽头,天地一线处直行而来。

一声汽笛鸣叫划破长空。

“三爷,是这个了。”私人租用的火车上有特殊的信号旗,很好认。

傅侗文和沈奚立刻上了站台。

此时,前一班车次的旅客早离了站,今日从上海驶出的车也都在上午出去了。站内外都没了闲杂人,枕木震颤着,车早早减了速,缓慢地借着刹车后的余力滑入站内。

直照在眼皮上的日光被挡了去。

傅侗文还没等车停稳,已经握住门边的金属扶手,登上车。

沈奚追上他。

私人包下的火车,一节车头,两节车厢。在第一节车厢里的人都没见过傅侗文,忽然见个先生闯入,手都按在枪柄上,到有人叫“三爷”,大伙才安下了心。

一路防备着到上海,总算是见到主顾了。

“人如何了?”傅侗文向前走着,不看过道两旁的人,只问第二节车厢门外的人。

“说不上太好,”那人躬身,低声说,“昨日夜里烧起来,人眼下是糊涂着的。”

“有医生跟着吗?”沈奚插入一问。

“没有,没有医生敢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