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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练如心这样的神之子眼里,自己怕不过就是他养的一只动物,平时逗一逗,一旦触及他和他的神石的利益,便能一脚踹开。

因为他根本没有心。

如心,如心,如有实无罢了。

衣上尘摊开双手,大声笑道:“我在这里留了两年,这里我早呆烦了……”

他面朝着练如心往后退去,等着一声挽留。

他数了十声,退了十步,又多给了练如心五步挽留自己的机会。

然而练如心只是专注地看着他,没有表情。

……他一直是这样的。

他心里只有他的城民,只有他的责任,而自己只是他漫长人生里的过客。

练如心说得没错,世人痛恨魔道,自己还砸了别人的神庙,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再留下来,只会拖累他,甚至玷污神石的声名。

他身为魔道,守一块石头都不配。

思及此,衣上尘一颗心几乎裂开,但他面上笑容越发灿烂。

“你为何这么看我?”衣上尘极尽能事地挖苦他,“练家哥哥,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练如心望着他,一言不发。

衣上尘继续道:“我是很喜欢你的。但你别忘了,我是合欢宗的魔修,我以人间情爱修炼,我将来喜欢的人会有很多,你不必挂心。”

练如心点一点头。

不知怎的,练如心这一点头,却叫衣上尘的眼泪直直掉了下来。

他自以为方才将潇洒放手的样子演得不错,却因为一滴眼泪全盘作废。

他只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年,人世间的情爱一途,他方一踏足,便遭此重创,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修此道。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练如心什么都没看到,算他走得潇洒,而不是被人生生赶走的。

以一滴眼泪作为失败的收尾,衣上尘慌慌张张地跑下了山去。

他诞生在一个太糟糕的年代,人人憎恶魔修,就像厌恶衣袖上的尘埃,信手一掸,便能挥去。

他逃得太过狼狈,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他身后跟随着十数只萤火虫,打起荧荧的青色灯笼,叫他不至于在山道上跌倒。

直到他慌张奔逃的身影消失在练如心的视野里,练如心才背过身去,抬手抚一抚胸口,露出困惑的神情。

他不懂啊。

那明明只是普通的话语而已,为什么却能戳得他有如万箭穿心。

好在,他面上向来冷清,不知道痛楚表情该怎样表现。

至少送走他了,这是好事情。

练如心在山道上等候一会儿,眼见献祭之时过了,方才起身,封好结界,登上山去。

见到封如故时,练如心并不多么讶异。

封如故坐在神石之上,翘着脚,垂目注视着他。

“云中君。”练如心干脆地撩袍下跪,叩首道,“练如心做下错事,理当受罚,然而我非凡世中人,此身难受凡世惩处,我愿自请惩罚……”

“多余的话就免了。”封如故打断了他,“我来只为问两件事:第一,你一双眼能看透仙魔之别,劳烦你告诉我一声,那个黑衣人是怎样的人?”

练如心想了一想,据实以答:“他身染魔气,却是仙躯。”

“第二,他有没有什么话、或是什么东西要托你带给我?”

练如心又仔细想了想:“我与他见了两回。一次是初遇,一次是他拖来尸身。临走前,他说过,如果我杀不了云中君,可将一样物品交与云中君。上次走得匆忙,未曾交还,现在奉上。”

他取出一枚淡青色的卍纹玉佩。

一看到这枚玉佩,封如故脸色登时奇异起来,抓住其上束着的白流苏,接过来,却不加细看,便接于怀中,竟是一点都不提防。

他纵身从神石上跃下,正要离开,突然觉得身后落下了点点繁星,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封如故一怔,回过头去,只见练如心耗尽他剩下的一点点修为,让几只萤火虫跟上了他。

练如心点一点头,神情平静。

这已经是他多年送行旅人上下山养成的习惯,改不掉了:“云中君,好走。”

封如故也没有推拒他的好意,摇一摇手中软扇,选了另一条山路,一步步走下山去。

送走封如故,练如心跪在神石前,诵念完了一整本早已听熟的神石经。

他送了无数人来献祭,如今轮到了他自己。

练如心提前预支了自己的心愿,因此他省却了最后一步。

全身心融归石中之前,练如心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很是简短,甚至于有些没头没尾。

——风。

他还欠他一阵风。

……

衣上尘揉着略红肿的眼睛,一路走到山脚无人处,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

他逐风而来,生性自由,现在却失落了前进的方向。

他索性不动了,想等着一阵风过境,为他指明前行的方向。

他立于原地,心乱如麻地等待着,直到一阵大风倏忽自山间卷起,指向西南方向,但风里居然卷起了淡淡灰雪,宛如石尘。

流风,回雪,石尘。

衣上尘没来由地心尖一紧,脑中还不及浮现出一个完整的念头,便已经心神大乱,掉头按原路冲回了山上。

他连驭风加提气,将他那点粗浅的修行疾行之功用到了极致,才在一盏茶时间内赶到了山巅。

隔着层层榉树,直到看到练如心好端端地站在溪边,用指尖拨弄挂在榉树上的蝉蜕风铃,似是怀念的模样,衣上尘才松了一口气。

……真是杞人忧天。

他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事呢。

去而复返,衣上尘突然就不想走了。

他不管风要往哪个地方刮了。

只要练如心还愿意记住他,他哪怕死皮赖脸一点,也无所谓的。

这样想着,他吁出一口气,打算从榉树后现身——

就在这时,衣上尘看到,练如心动手摘下了榉树上的风铃,任它一串串凫在水面上,顺流漂走。

衣上尘站在树后,将练如心的动作全部看在眼里。

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就不难过了。

世事于此人而言,不过是浮水蝉蜕,顺流而来,随波而走。

自己不过是下趟山的工夫,他便已经要着手处理扫除他留下的痕迹,再无留恋了。

那自己还在自苦什么呢。

……本是不值得的。

这次,衣上尘走得再无迟疑。

他按照风的指示,朝着西南方走去,就像他来时一样,顺风而行,随风而动。

在他转身之时,刚刚从神石中分化孕育而出、还未来得及为自己命名的神之子似是听到了响动,歪头看向衣上尘离去的方向,却只见到了一个寥落又伤感的背影。

他抓住手上的蝉蜕风铃,又好奇地拨弄一下,随即将其放入溪流中,任其漂走。

……他初开鸿蒙,只把这树上的小东西,当做和树叶无异的玩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