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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明义一愣,心里觉得这话有些道理,面上却仍带着笑:“故儿怎把人心想得如此之坏?”

小封如故:“人心或许本不坏吧,只是没遇到变坏的机会而已。”

这话一出,封明义觉出不对劲儿来了。

儿子对世事的认知……似乎太过偏执了些?

明明他与幼时的自己读的是一样的圣贤书,怎会……

小封如故不知父亲此时的复杂心情,探头张望,无意间在人群里望到两个奇怪的灾民。

他们两个生得人高马大,同样穿着破衣,却不热衷于排队拿粮,靠着一棵粗竹,看着的方向却是封家庄园。

有灾民路过他们身边时,会乖乖交上半块馒头,或是半碗粥。

……是灾民们里的头儿?

封如故不知怎的,被他们打量的目光看得浑身不适,偏开脸,拉紧了父亲的手:“父亲真打算只放粮,不收报酬?”

听到这话,封明义有些不高兴了:“什么报酬?”

“叫他们干活换取粮食,不好吗?”

“他们饥饿难耐,何来力气干活呢?”封明义紧盯儿子的眼睛,“故儿难道是不愿施舍?”

“不是不愿。是不妥。”小封如故认真道,“父亲无偿放粮,这是仁心,却也是断了他们自谋生路的念头。反正若是我,每日能躺着领粮领药,也会不思进取的。”

一堂言传身教的课下来,封明义忧心忡忡地把封如故领回了家,满心着反思自己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

封如故倒觉得没什么,回家后,净过手,嬷嬷就领他去吃点心了。

临睡前,他对准备吹灯的嬷嬷说:“嬷嬷,留一盏灯吧。”

嬷嬷想了想,也笑了:“睡前老奴可是叫小少爷不要喝那么多茶了,非是不听。行,给你留一盏。”

封如故又问:“院门都关好了吗?”

嬷嬷笑话他:“怎的,怕鬼婆婆来抓?”

封如故拉紧被子,重复了问题:“大门关好了吗?”

嬷嬷慈爱地笑道:“是,小少爷,都关好了。”

尽管如此,封如故仍是惴惴。

就这么过了三四日,就在他快要淡忘此事时,午夜子时,喧哗声骤起。

封如故立时翻身坐起,赤脚跑到床边,拉开窗子,只见大门前火光盈天,竟是走水了。

吵嚷声混合着打杀声隐约传来,封如故只听了个大概。

“为富不仁!为富不仁!”

“前几日还装一装样子,给我们米,现在……米糠……”

“喂猪……”

嬷嬷张皇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了他,便往外奔去。

封如故虚虚抓住她未来得及梳好的头发:“嬷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嬷嬷迈着小脚,跑得气喘吁吁,无力答他。

大片大片的火把从正门涌入,宛如点点血目。

封如故饶是早慧,也被吓得不轻:“爹,娘……嬷嬷,我阿爹阿娘呢?”

嬷嬷脸色发白,封如故的脸也白了。

……他听到了追来的脚步声。

风声在耳畔呼呼响起,他隐隐看到了那追杀者的脸。

他的面相并不多么凶恶,至少不像封如故认知中的凶徒。

但他抡起了一把柴刀,手起刀落,斩断了嬷嬷的一条腿。

血点飞溅,落在了封如故的脚上,温温热热。

嬷嬷惨叫一声,穷尽力气,把被自己正面抱在怀里的封如故往前一扔,哭道:“小少爷,跑啊!跑!”

她至死也没舍得让她的小少爷摔上一下。

封如故双脚稳稳落地后,牙关紧咬,转头便逃。

嬷嬷逃跑的方向是后院,后院有一处大莲池,内蓄活水,与外连通。

为了防止小偷入内,那入水口纤细得很,只容孩童通行。

封如故来到池边,一头栽下塘中,一口气游至出口,从那个对他来说已经有些窄小的洞口奋力挣了出去。

爬出水池后,他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仰望天上高悬的一轮冷冷明月。

明明刚从水中爬出,他的喉咙里却都是鲜血的味道,叫他一阵阵犯着恶心。

封如故从地上缓缓爬起,不敢怠慢,转入竹林里蔽身,走出百十步,险些撞上在竹林里栖身的十几个灾民。

他马上趴在了地上,热汗混合着冰水从鼻凹流下,悄无声息地落入泥土。

这群灾民正在谈天,没有注意到封如故。

“听动静,打得真挺热闹的。”

“咋,想去搀一脚啊?”

“我要搀一脚,我不就跟他们进去了吗?我觉着,这事不大对。那米糠可是我见着阿大偷偷倒人家粥锅里去的。”

“那你倒是说啊。”

“说啥呀,阿大直嚷嚷起来,搞得大家都气冲冲的,我跳出来,不是找打吗。”

四周爆发出一阵哄笑:“说得好听哟,不就是给吓缩了卵子!”

封如故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掌心死死抓起了一团湿泥。

“哎,阿大阿二他们带着咱们从关中走过来,一路上也帮了咱们不少,咱们不能吃了封家两碗饭,就跑去告官府不是?”

“屁,阿大阿二不过就是贪那点小便宜,瞧着大家都去夸封大善人了,自己的排面眼看着保不住了,又瞧人家宅邸气派,打算找个借口,抢了人家,吃几顿带荤的。”

“人家封家是好人家,这么做太丧阴德了。”

“反正咱们都受了灾了,大家要惨一样惨嘛。”

“这封家也是,人说财不露白,他们在自家门前摆粥棚开药铺的,这不惹人眼热嘛。这下惹祸上身,被人劫富济贫了,能怪谁呢。”

众人叽叽喳喳一阵,又去说将来的事了。

封如故悄悄爬着离开了竹林。

走出竹林,小封如故坐在地上,想了一会儿。

他把寝衣脱下,又用湿泥涂了半边脸颊,用水洗出斑斑驳驳的样子,把自己的寝衣脱下,挽在手里头,又从地上捡了块手掌大的石头,往墙上砸了两下,确认不是一磕就碎的粉石头,便往前方的人影晃动处跑去。

一个矮个子的疤脸守着封家庄园东南外角,见后头突然跑出了个光腚孩子,顿时警惕起来。

不过,没等他开口,封如故就擦了擦鼻子,骄傲又亲切地唤道:“哥!”

火把都被人带到里头去了,影影绰绰的,疤脸也看不清他的脸,诧道:“你谁?”

封如故不答,先亮出了那身湿淋淋的衣服,邀功似的:“我杀了一个!从后头莲池里跑出来一个小子,跟我撞了个脸对脸,还想逃,我就……”

说着,他比了个砸西瓜的动作:“哐,给了他一石头,还扒了他的衣裳!”

疤脸摸摸下巴上的火烧疤。

这几天来新的灾民不少,来投靠阿大哥和阿二哥的起码十来号人,他也没留心,这群人里有没有这个半大小子。

他说:“行,干得不错。哎,你说的洞在哪儿?”

封如故一指水源处:“那儿!”

“带我去看看。”疤脸拍拍他的瘦肩,“说不准还有人从里头往外爬呢。万一跑了活人出去,报了官,大哥和二哥就没法说他们家先不仁义了。懂不?”

封如故扯出一个笑脸:“懂。”

疤脸被他带到水边,四下张望:“你说的那小子呢,不会没死,跑了吧?”

封如故说:“怎么会,我把他扔下池子里了,喏,你看,就在那儿泡着呢。”

“哪儿?”

疤脸顺着封如故手指的方向看去——

封如故在他身后沉默地高举起石头,以几乎要把胳膊甩脱臼的力道,把石头砸上了他的后脑勺。

那人的脑袋发出了西瓜被破开的咔嚓脆响,身体一软,就要往池子里栽。

封如故一把揪住了他,把他缓缓放平,尽量悄无声息地扒下了他满是补丁和虱子的衣裳,看也不看,胡乱披在自己身上,系好腰带,随即鱼似的滑入池塘,经由小洞,重新回到了已被彻底攻占的封家庄园之中。

他谨慎地在枯荷间露了个头,确认了刚才追杀自己的人没有守在岸边,才从侧面悄悄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