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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过这种情感。

呼吸渐渐平缓,安菲静静伏在郁飞尘的肩上。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待着会更好一些,但是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发现身体里那个东西之后,郁飞尘对安菲原本就已经极端病态的对待方式又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从前他只是不让神离开自己的视线,现在他根本不会让神离开自己可以触碰得到的范围。

他几乎做什么都要抱着安菲——虽然在这个鬼地方根本没有任何事可以做。

正对着的那面墙壁里设有一座壁炉,某一天郁飞尘把它点起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熄灭,微红的橘色火光映亮整座殿堂,火炭和木柴偶尔发出噼啪声响,溅出一两点火星。

一室寂静。

安菲转回去,背对着郁飞尘,看向着那团兀自燃烧的火焰,过一会儿又慢慢移开目光,看向神殿的彩玻璃窗。

白水晶雕琢成的窗台有半人高,窗框镶嵌在其上,彩窗从那里开始向穹顶延伸,狭长的形状伸展向墙壁的最高处,然后随着建筑的形状向内倾斜。每一扇窗都用五彩斑斓的花片拼成神圣的图样,除去歌颂神明的画面外,还有许多花萼、蝶翅、蜂眼这样日光下美好事物的图案。

他静静看着那里,似乎期望透过这些光怪陆离的花窗能看到永昼与永夜的景象。可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即使目光能够穿过窗户,看到的也只会是无尽的虚空。窗后,无穷深邃的黑洞散发着强大的引力,要将他的灵魂摄入其中。

彩色之外还是层层叠叠的彩色。奇异的形状,难以言表的色彩,世间万物支离破碎,旋转、组合。他透过万花筒看向事实上不存在的世界。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原本的形状,他自己也同样不复存在。那异彩纷呈的色泽像极了辉冰石中的幻象,而他在一座巨大的辉冰石之中观看着尘世。

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也看不到自己。

彩色玻璃在他眼前旋转,展开,铺天盖地,那一切如此纷繁庞大,而自身的虚无和渺小几乎无法被感知到。梦境中的喃喃低语又响起了,一种难言的恐惧浮上心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说不清的、领悟般的念头。

这一次郁飞尘没有叫醒安菲。他觉得那也许是一种打扰。

直到蝶翅般的睫毛颤了颤,绿瞳里浮现出茫然的惊惧。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安菲下意识般抓住他的手腕。这时候郁飞尘才有了动作,他收拢手臂,让神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安菲回神。这时候,他看见郁飞尘静静地望着自己。也许已经看了很久。

抬起眼,平平淡淡的绿瞳看了过来,郁飞尘读懂了那个眼神的内容,安菲在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郁飞尘说,“有时候觉得你好像明白了什么东西。”

……明白?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他没有明白的吗?

最后,安菲还是说:“……我不知道。”

说完,他身体动了动,像是想离开郁飞尘的桎梏。但郁飞尘没有让他如愿,甚至也没有给他留一点喘息的空间,而是更紧地抱住。

时间还在流逝。郁飞尘会觉得它走得太慢,外面的那些有形之物还没有完全消逝,还要再过一段时间,这个世界上才会只有他们两个。

虽然,还要再过很长时间,那些人和事才会从安菲的心里消失。

这没什么,他可以等。

祂已经和永昼没有任何关系了。郁飞尘告诉自己。

现在祂只和你有关。祂的世界里终于只有你了,就像一直以来你的世界里也只有祂一样。

你可以不恨祂了。

祂就在你怀里,你感受得到祂的脉搏,祂身上全是你的痕迹,祂腹中甚至有一个你的印记。

郁飞尘低下头,看着精致白袍下平坦的腹部。

看不出什么改变,但潜伏其中的力量告诉他,它存在,并且,它在生长。

他也会想探究那东西的结构,但只能感知到一片混沌。

那是因为它还没有真正成为一个生命,他告诉自己。

再然后他会想,再过一段时间呢?

它总要长出自己的结构,拥有自己的形体,然后来到现实的世界里——出现在他和神之间。那些活着的生物都是这样降生的。

郁飞尘感到荒谬。

手指沿着神明的腰侧往下滑,要去触摸那里。

最好永远都不要出来,他不无恶意地想。

如果因为这个世界的规则必须会出来,也可以杀了它。

然后,他可以让神明再怀上一个。

郁飞尘并没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过了有一会儿,理智中才浮现另一个微弱的提醒般的念头:也许,关于这个东西,还需要神明本人的意见。

这时候他的手指已经按在安菲的小腹。

而一直没有动的安菲终于有了反应——把他的手拨开了。

郁飞尘再放。

又被拨开。

郁飞尘还放。

安菲直接抓住他手腕,按在另一边不让他动弹了。

安菲总是不让他碰那里。

郁飞尘也不太明白神对肚子里那个东西究竟怀有怎样的感情。

他去看安菲的脸。

岑寂的绿瞳里静静的。

“为什么不能碰?”他说。

安菲垂下眼不看郁飞尘,祂的表情有种别样的淡漠。从那天起祂的情绪就开始反复无常。

如果这个东西带给你的只有这样的情绪,那它也可以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郁飞尘不是没提过这种想法,但那个时候安菲又会护着它,用冷冷的目光看着自己。

于是他又问:“喜欢它吗?”

安菲低着头,很久都没有回答他。时间久到郁飞尘觉得安菲已经忘记了这个话题,意识又沉入遥远的虚空中了。

但就在这时候安菲缓缓抬起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被壁炉的火光映着,深邃幽暗的绿瞳里噙着一点荧荧的冷光,格外空洞的眼瞳之外,一道隐隐的血丝。

那眼神里当然不是任何一种开心或愉悦的情绪,然而薄红的唇角似乎真的勾起一个不可见的弧度,让祂整个人仿佛在笑着——那是一种隐约疯狂的笑容。

“你不会想知道的。”祂说。

说出这话的时候,祂按住郁飞尘手腕的力度放松了一些。郁飞尘的手指终于来到了神明的腹部,缓缓按压在其上。

他看向那里,神情并未因神明的回答而生出不虞。

漆黑的瞳仁里,幽深晦暗的目光因为过度的专注甚至显得执迷,如果这样的眼神投向任何一个活人,活人会毛骨悚然,如果投向任何一个兽类,兽类会惊惧奔逃。

而他——就用这样的目光长久注视着那里,然后,缓缓转向安菲。

平静的声音里,蕴藏着的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深深的笑意和寒意。

“不重要。”他在安菲耳畔轻声说。

——它是什么不重要。活着还是死了也不重要。安菲喜不喜欢它也不重要。

待在安菲的肚子里,证明他与神之间的联系,这就是它唯一的意义。

他只要结局。

火光明灭,视线几度明亮复又黯淡,变幻的阴影遮住对视的目光里一切情感。

郁飞尘又去吻祂。

锁链碰撞声响起,墙面上的人影被火焰的亮光吞噬。

有时候,总要做点什么。

郁飞尘:“你想做什么?”

“你觉得呢?”安菲冷冷反问。

“如果你没有画那些东西,”郁飞尘真诚道,“现在至少还有书可以看。”

“……?”

神明用纸笔推演永昼,最后那些东西全都被烧了。烧毁的书当然不会再有,唯一幸免只有放在床头的一本故事集。

郁飞尘拿起那本书,从后面抱着安菲,随手翻开一页。

对于郁飞尘的一切安排,安菲都不予理睬,但当书页打开后,祂的目光还是看向了那里。那已经是眼下唯一可以看的东西。

又是一本讲述人与神的书籍。

书上说:在古老的时代,所有的人们聚在一起,他们计划修筑一座高塔,那塔要高到云和彩虹里,他们借此可以来到神的面前。

看到第一行安菲就伸手把书推开了。书页散开,掉在了地面上。

哦,不想看。

这种消极的态度郁飞尘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俯身,嘴唇轻轻碰了碰安菲的头发。

“什么时候不生气?”他低声问。

“不可能。”

“想做什么?”他又说。

“回永昼。”

郁飞尘用同样的三个字回答了安菲:“不可能。”

安菲蓦然抬眼:“你知不知道现在在到底过去多久了?”

郁飞尘:“不关心。”

安菲胸脯剧烈起伏几下,显然变得更加生气,祂眼眶都红了。

郁飞尘手指怜爱般抚过那里。

“别哭了。”他说。

“……哭?”安菲看着他,“我没有过那种东西。”

郁飞尘定定看着祂的眼睛。

“你就是在哭。”他说。

“我没有!”血色蔓延上安菲的眼底,祂伸出手,死死抓住郁飞尘的衣襟,语调陡然拔高:“我只是想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发完疯?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安菲,”郁飞尘认真说,“我很正常。”

他还是这样。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安菲的手指颤抖着松开,仿佛被抽去所有力气。

再开口时,祂眼眶还是泛着红。

“……为什么?”

郁飞尘看着祂,用眼神问祂,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是不懂得我?”安菲空洞的目光看过那些缠绕在他们之间的锁链,又看回郁飞尘的眼睛:“……为什么我们要这样?”

——为什么你还是在哭?

明明那些人和事已经和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郁飞尘伸手,停在祂的侧脸上像是想要抚平祂的心绪,可那只会招致相反的结果。

“我已经……”安菲声音颤抖,话语几度断续,“我已经……不想再恨你了,也不想再惩罚你了……小郁。”

“我们离开这里。”深呼吸一口气,祂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论是湮灭了还是破碎了,我都会去面对。只要不是困在这里,可以吗?”

郁飞尘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安菲。

看着那双平静的黑色眼瞳,安菲心中升起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也许郁飞尘说的是真的,也许他确实不是在发疯,他一直很清醒,他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直到很久以后郁飞尘才开口,他的声音放得很轻。

“然后呢?”他说,“你回去,等着总有一天,又有一个机会可以死在那里。你的愿望终于又可以实现了,是吗?”

很少能听到他用这么——这么温和的语气说话。可是话里的内容却像是世上最锋利的刀子。

他能看见你的灵魂。

安菲死死看着他。

许久,祂闭上眼,声音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情感的波动:“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那就是我的选择。你为什么总是不明白?”

“我明白。”郁飞尘说,“睁开眼。”

安菲缓缓抬起眼帘,遗憾的是,睁开眼后,出现在视野里的仍然是纷繁的彩窗,紧闭的大门,压抑的穹顶,无处不在的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