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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正司中,陶枳也正在叹气。

她眼前放着的是一整套的里衣,针线细腻,配色雅致,一见就是用了心思的。

这是媚娘做了送她的,也不单送了她。

下晌的时候刘司正还来寻陶枳,手里拿了一条精美的间色裙,进门就道:“陶宫正,您看看!武才人也忒客气了吧。她只说这几月叨扰了咱们宫正司心里过意不去,就做些针线相送。”

“其实哪里就扰了?宫正也知道,自打到了这九成宫,简直没一日是消停的,日日忙的脚打后脑勺,武才人别说扰,其实倒帮了我许多。”

“且她一向为人又刚强,从不贪半点小利:要我说她一个小姑娘在宫正司吃住能多大的使用,不过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儿。她却每月都与公厨交割明白,一日都不差的送钱来不说,自己份例里的肉菜却又白给到咱们公厨。”

刘司正来正就是为了说媚娘也太客气了,想让陶枳出面跟她谈谈,下次不要这样劳神熬夜的做针线了。

不过当陶枳说到要把这次的针线都还回去,刘司正又连忙抓着她的间色裙舍不得道:“这次就收了吧,武才人的针线着实好,最难得是配色巧妙,又亮眼又不俗套。且衣裳都做好了,也都是可着头做帽子——就我这腰身,比她粗三圈有余,还回去她也没法穿不是?还是我收下吧,可别糟蹋了好东西。”

之后又自己回去翻箱倒柜给媚娘找还礼去了。

而陶枳被刘司正逗笑后,又陷入了忧愁:媚娘这样好的孩子将来可怎么办啊!

原想着旧事过去,到九成宫圣人开颜后,媚娘去投个壶表现下,说不得就能博圣人青眼。

谁料到了九成宫,糟心事一件一件层出不穷,别说媚娘了,原本蒙召过的几个小才人,都再也没有面圣的机会。

连徐充容也一月一月的见不到皇帝。

*

媚娘被陶枳叫到屋里时,还笑问道:“姑姑要我帮着写什么?”

给陶枳听得更心疼了,于是闭上门对媚娘道:“你这孩子对别人都上心,怎么对自己将来不上心?”

媚娘:……其实我好上心,也好努力的。

见媚娘低头不语,陶枳道:“我有个主意,你听听愿不愿意。”

“你也知道,今年春末圣人病了一回……其实圣人征战天下,身上难免有行军旧疾,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儿。”

“那回圣人病的时节,后宫嫔妃们都向太医署去要医书要的热闹,但不过是花里胡哨的架子哄人罢了,想来正经沉下心看的没有几个。”

“倒是听沃儿说起,你是一直看着医书没放下的,与尚药局几个女医佐也常讨教——她们原也是宫人,不过是尚药局的奉值们闲了教些医术,就成了医佐了。你学了大半年只怕也不差什么。”

媚娘听出了几分意思。

果然陶枳问道:“前儿圣人召见我,说起如今看一日奏章,身子总是很乏倦。让我挑几个通推拿案抚的宫女去御前伺候。”

“媚娘,今日姑姑与你敞开了说贴心话:若是你还愿意去圣人跟前露脸儿,姑姑便去替你回明,说你虽不是宫女,却是极通晓保养推拿的。想来这等小事圣人不会驳回,总有八九分准。”

“只是……”陶枳也直接道:“这一去,明面上还是个才人,但做的其实就是宫女的活计了。辛苦是一定辛苦的。”

“且也不一定能出头。”

总而言之,如今到御前去,就是赌一把:有机会,但极辛苦,且回报不确定。

媚娘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若是以职场作比,她可不是会裸辞和随便跳槽的人。

她是看透了当今的后宫状况了。

一言以蔽之,僧多粥少,狼多肉少。

要知道绝不只是年轻嫔妃想得宠得子,为自己将来不剃头当尼姑而去奋力争宠,那些已经有儿有女的高位嫔妃们争的更要厉害了。

这会子的爵位和食邑都是可以变动的,有儿子的妃嫔谁不想给儿子多弄点实封,这可是以后子孙后代过日子的资本!有女儿的嫔妃谁不想让女儿嫁个赫赫扬扬好人家?

二凤皇帝有时也头疼于安排这一堆子女。

年轻时候是英雄风流,儿女们一个个蹦出来,娇嫩可爱稚子绕膝觉得天伦之乐。可人到中年就发觉,那命运的馈赠果然是有价格的!这几十个孩子都要他操心将来呢!

养儿防老这件事在皇家不存在,皇家是生了儿还得养儿的老。

由此可知,如今后宫中嫔妃们抢皇帝的注意力,到了怎么一种白热化的境地。

媚娘理了理思路,起身对陶枳道:“媚娘深谢姑姑为我考量。但还请姑姑莫要帮我到御前了。”

“一来,姑姑掌管宫正司,若是违了规矩,送我这种才人代宫女,难免落了旁人的眼和口舌。媚娘这些年托宫正司庇佑,多亏了姑姑照料,再不能以我事让姑姑落人话柄。”

“二来,姑姑,我也是心里灰了。圣人屋里哪怕多一盆花,都大有文章,不知背后争成什么样呢,何况我这个大活人。与其去舍生忘死的与人争斗,不如趁现在过两年安顺日子。”

陶枳就叹道:“也好。”这原不是一条好路,只勉强算是一条路罢了。

俱陶枳看,她倒是给媚娘想了另一条退路:在掖庭一日,她自然能让媚娘平顺过日子,哪怕将来去了感业寺,她也都提前做了些准备。

感业寺是皇家寺庙,里头有头有脸的管事姑子们年节下也要进宫来走动,向各位娘娘请安,问及要不要供佛经海灯等佛事(俗称骗点钱过年)。

陶枳原来从不理会这些姑子们,现在却会主动搭个话送些银钱点灯,先留下一步余地。

想来将来再许以好处,叫她们多多照拂媚娘。哪怕每年多送些银子过去,也要喂饱那些个尼姑,好让媚娘免于被她们欺负,只在寺庙里看看书种种花念念佛就好。

青灯古佛,也未必不是清清静静一生。就陶枳所见,这宫里的娘娘,有的下场还不如出家当姑子呢。

只是怕媚娘不甘心罢了。

人这一世,心里那口气不服,怎么过都不痛快的。

听媚娘不愿为一口气去走这条险路,陶枳也没多劝,看得开就好。

倒是媚娘叫陶枳的慈爱弄得有点无措,想着将来若有机会报答,必要还报的。

而姜沃夜里听媚娘说起此事,不由想起,在这里,媚娘是因为跟自己一起去看崔朝遇到晋王的,而史书中多说高宗是于侍疾时与武才人相遇。

是不是在其余历史的时间线上,在后宫漂泊的那个武才人,经过辗转挣扎到皇帝身边去近身伺候,想为自己谋一个出路,最终却偶然遇到了晋王呢?

不过历史的玄妙就在于,过去的事儿永不可能完全的复原,让后人得知真相。

姜沃就甩甩头。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这已经是另外的时空了。

因姜沃从前打小就知道自己只怕活不久,所以习惯便是先不去杞人忧天将来,先过好今朝。

于是她只对媚娘道:“姐姐不去御前也好。据说御前都插不下脚去啦,前朝后宫每日等着求见圣人的几乎排到了九成宫外。”

这世上别说皇帝这种一言九鼎决天下人生死的天子了,就算芝麻大小的官,只要有点权,也是门前络绎不绝熙熙攘攘的。

姜沃还记得当时住院的时候,她的手术大夫有段时间就心神不宁。听护士们八卦,说周副主任最近有大心事,想看看老主任退休后他能不能再进一步。他之前是院长的学生哩,最近总想找机会多去跟院长老师唠唠心里话,偏生院长那里就没有断了人的时候,周副主任去跑了几次,里头都有人!

这才是一个医院的院长。

足以想象二凤皇帝有多么忙,多少人想要在他跟前出现,求一句金口玉言。

媚娘是下定决心就不会回头的人,也只笑道:“对了,今儿你带回来一箱东西,是什么?”今日姜沃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帮忙抬箱子的小宦官呢。

姜沃也就兴致勃勃道:“是我刚请将作监做了一口特别的锅出来!姐姐等着吃新鲜的菜肴吧。”

姜沃请将作监打了一口炒锅出来。

没错,这会子还没有正经的炒锅与炒菜一说![1]

中华特有的烹饪炒菜一道,要到宋朝才推传开来。此时做饭方式基本都是烤、蒸、煮。

姜沃早就想吃一口小炒肉和炝锅爆香的炒青菜了。

随着她在前朝日渐久了,最要紧的是经过阎立本这位将作少监,她与将作监内就熟络起来,终于把炒锅从设想变成了实物。

“姐姐不知道,吃上一口东西真不容易!”

姜沃提起来还有一肚子苦水呢。

这口炒锅差点就回不来了,因遇到了拦路虎李淳风。

且说李淳风此人,标准的天才人物,不但星象家、风水家这种本职工作做得好,触类旁通别的方面也很出彩。

比如以他腹中诗书文章,拉去国子监做个老师教生员也是没问题的;再比如这动手能力,他对浑天仪改造出的贡献,可不只是理论上的,还有物理上的亲手改造。

他闲了还会画设计图纸,甚至会自己动手制作各色机关枢件。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句话,在李淳风这里就很顺当:他是一边利其器一边善其事。

连姜沃现在用的卦盘,都是李淳风亲手设计打造,自己年轻时用过一阵子,后来传给关门弟子的。

阎立本曾跟姜沃感叹过:“李仙师的本事,若是肯来我将作监,这少监的位置让给他也不是不可以哇!”

他光想画画不想管理这将作监了。

李淳风是做师父的,又只收了一个弟子,难免想徒弟将自己所有本事都学了去,免得将来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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