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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想法,直到李勣进宫面圣谢恩,回到家中后还久久不能散去。

*

李勣回府第二日一早,儿孙并在京的所有嫡系旁系李氏族人,都集体来给他拜贺。

人头攒动,族人们均昂首挺胸,喜色盈腮。

他们的家主,上凌烟阁了嘿!

自从凌烟阁的消息出来,就长久霸占京中头条新闻。

长安城显贵云集,号称掉下来一块石头都能砸中官员。

这里永远不缺大人物。

原本,京中官员门第会以世家、勋贵、寒门来作区分。但自从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名单出来后,一个新的标准横空出世——那真是谁家出一个能上凌烟阁的顶梁柱,谁家子孙出门走路都比别人头抬得高八度!

可见经过高祖和二凤皇帝二十多年的执政,如今社会风向终于有了较大的逆转:人们不再凡事以世家的标准作为标准。朝廷的认证,重要性已经越来越重。

悄无声息的,凌烟阁的分量,超过了崔卢等世家的名望。

这是二凤皇帝与旧时代的角力,他一手挽住时代的缰绳,将整个世界拉向了自己胜利的一方。

民心就是最好的答案。

倒是李勣,见家人们全都脸上喜色沸腾,要是长了尾巴,恨不得一个个变成峨眉山的猴,上蹿下跳起来——

心里顿生不满!

李勣立刻沉下脸来警告族人,近来一定要安分守己,决不能得意忘形,做出什么让人抓住小辫子的事儿来。

他能上凌烟阁,有多不容易,他自己知道。李勣是武将,不搞什么怀柔政策,哪怕面对自己的族人,也非常直白地勒令他们:都管好自己以及自个儿相关的人,凌烟阁的画像要等明年年后才能正式挂上。

在此之前,要是哪个蠢蛋要是做了蠢事,连累了他的名声,甚至连累了他不能上凌烟阁,谁就等着去死吧!

李勣的声音不说多么严厉,但他的目光已经告诉了所有人,如果因族人裹乱,害得他最终没有挂进阁里去,那人绝对会死,还会死的很难看!

于是他的回归,就像一盆冰水,把整个沸腾的李家浇了个透心凉,所有旁系都老老实实回家,准备直到凌烟阁正式落成前,他们全都改成王八属性,坚决不伸头出去。

警告完了旁系与亲属,李勣对自己的儿孙还是比较放心的,于是让次子李思文跟他汇报下这些时日京中的大事,又让孙子李敬业去整理下近来收到的礼单。

他既然回来了,就要一一回礼。

听完儿子的汇报,李勣揉了揉眉心:京中的事儿就是错综复杂,有时分析京中各种情报,可比战场上还要累多了。

他准备先着手处理礼单这种轻松事。

查点贺礼时,其中有一份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只白玉碗,洁白的羊脂玉像是用雪捏成的一般,一点儿瑕疵也无,又有着温润宁秀的玉石玉泽。

更难得的是,这只玉碗里,还装着一朵小小的碗莲,比一般的碗莲还要小一倍,所以才能装入一只玉碗中。

碗莲也是洁白一朵,叶片翠绿,花瓣剔透莹白,因小巧玲珑,而更显得分外雅致干净。

李敬业手里就抱着记录礼单用的竹椟,翻了翻,禀明是祖父的亲信下属送了来的。

这位副将曾经跟着侯君集参加过灭高昌之战——这样的绝品,大概是高昌国的宝物。

想来是这回老领导上凌烟阁的大喜事,让这位副将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

李勣看见它,立刻就想起了今日的晋王:不错,晋王的品性,就像一朵玉碗里的洁白莲花。

于是次日李勣再进宫面圣详说薛延陀一战时,就顺便给晋王送去了白玉碗莲。

并道:“臣见此白玉雪莲,如见晋王。”

李治收下了这份代表着善意的礼物,也爱其精巧,就直接摆在了案上。

可惜他似乎对白莲花的香气有些过敏,崔朝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晋王在打喷嚏,鼻子都被细麻纸擦的有些红,像是只兔子。

“王爷病了?”崔朝忙问道。

李治摇头,揉了揉鼻尖:“不,应该是这花的香气,令我总是鼻子痒痒的。”

他遗憾道:“可惜了这玉碗白莲倒是好看,我却摆不得了。阿朝你拿去摆吧,这东西搁在你身边也不辜负,此事我与大将军说一声就是了。”这样的花,搁到库房里去不见天日才是白可惜了。

说着李治还伸手戳了戳那朵小白莲,也有几分惋惜:“但别说,这花的样子,我还是挺喜欢的。”

崔朝望着这清透的白玉碗莲,见在阳光下轻微晃动的花瓣,清远洁净,忽然开口道:“王爷不如……把这白玉碗莲送给姜太史丞,想来她应当会喜欢的。”

崔朝想起姜沃在太史局的位置,她坐在窗边,早起日出东方,半面阳光会照进来。

她似乎很喜欢沐浴在阳光里,像是鲜花喜欢阳光雨露。

这白玉碗莲若是摆放在姜太史丞的桌上,映着日光与她绿色的官服,想来就是让人心情很好的一幅画卷。

李治也点头:“也是,此物颇合太史丞的姿仪高澈,明儿就给她送去。”

次日,姜沃果然收到一朵小白莲。

听说了这玉碗白莲的来路,没忍住当场笑出了声。

李治心道:姜太史丞原来喜欢莲花啊。

美好的误会。

*

收到一朵小白莲的第二天,姜沃见到了神医孙思邈。

先到太史局的是卢照邻,姜沃一见他,就觉得他身体状况明显比去年冬天好一些。

卢照邻与她见过同僚礼,然后告知:“孙师先面圣去了。”

孙思邈一到京城,就有人上报皇帝。今晨直接有宫里的马车出去,将老神医请了进来,为皇帝扶脉。

与许多隐士神医不同,孙思邈其实一直跟皇室没有断绝联系。

隋朝的时候也曾多次奉召入宫为两任隋帝请过脉,只是对于朝廷要封的官职,一直辞谢不肯做。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他要去外头八方行医、采药,方能积累经验。且情商非常高地表示:他不断精进医术,也于为陛下请脉这件事上有益处啊。

且孙思邈虽辞官不受,但他也应了会隔几年就进京一次,给皇帝请脉,并且上京这一年会留两三个月之久——太医署尚药局的大夫都可以来请教他。

如此会做人的神医,这换了好几朝的皇帝,也就都由着他不做官,去‘积累经验’去了。

今年孙思邈进京,当然首要给二凤皇帝请脉。

姜沃对于要见到药王孙思邈,怀有无比的期待。

这份期待,旁边的卢照邻看的清楚:虽说姜太史丞还是云淡风轻的神色,但唇边的弧度,就是比之前要高一点点,眼睛也更亮一点。

*

姜沃对孙思邈的了解,不止局限于史册中,也不只听了卢照邻的介绍。

她是认真打听过得,确定了此世的药王,依旧是那个不以医术密敛自珍,依旧是‘凡有疾厄者,皆救治’的医者仁心。

于是见到一个亲自背着药箱,走近太史局的身影,姜沃就忙从正门下了台阶迎过去。

一路将其迎入太史局待客的正堂,彼此分宾主入座。

孙思邈入座后,定睛看清这位要送医书与他的姜太史丞时,却是一怔。

这半年来,他听卢照邻提过许多次这位姜太史丞。

已知她幼年坎坷父母早逝,还曾得过几年离魂之症,数年不能开口说话。又常听卢照邻感慨在太史局,不管是占星还是卜算吉日,都是很耗心血的事儿。

以至于在孙思邈的脑海里,勾勒出来的‘姜太史丞’是一个出身坎坷但天赋异禀的小姑娘,单薄而娇弱的女子形象。

孙思邈都做好了准备,给她也扶个脉仔细开个方子调理一二。

毕竟孙思邈也精通天文卜数,知其确耗精神气血,年纪轻轻若格外入了此道,易有伤了寿数之险。

然而一见面,却见这位姜太史丞肤色莹白凝润,双目熠熠有神,头发乌黑如鸦翅,光泽明亮——正是六脉调和,身体格外康健的表现。

孙思邈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卢照邻:小朋友,你是怎么回事?

*

而姜沃看清孙思邈,只有更惊讶的。

且说,孙思邈的年纪一直是个迷。

有人说他是隋文帝开皇间生人,但也有前朝,前前朝的老人说才不是,孙思邈可是北周元年出生的,而北周似乎都不是终点,还有传说他是再往前北魏年间出生的!

按以上几种说法,孙思邈可能是七十岁,也可能是八九十岁,当然,若是传说中来算,那他已经是一百多岁的人了!

越传越神奇了。

反正他的年龄是个迷,横跨好几个朝代。

但无论如何算,哪怕按最小的年纪来算,也该是个正经的七十岁往上的老人了。

可姜沃见到他,惊讶之余不由感叹:原来世上真有鹤发童颜之人!

孙思邈神色温和,整个人像是一株青松一般,让人想到苍郁稳重。他脸上并非没有皱纹,也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但他的神色又是那么安然,眼睛也很明亮,丝毫没有老人的混浊感,反而像是清透却又温暖的泉眼,目光中总是流露出善意的观察关怀神色。

而他的身形也很挺拔,没有佝偻老态,一袭朴素褐色麻衣站在那里,若只看身影,会以为这是个正当年的壮年人。

是个让人看不出年纪,却又极其信赖的长者。

姜沃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以后我上了年纪,也想要这样的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