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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君集说了几个人名后,看太子笑了,也挺高兴的:果然,太子孤坐东宫,拉拢不来人,还是自己靠谱,拉拢来这么些谋反的有用人才。

李承乾听了这些名字是真的很想笑:汉王李元昌,父皇的弟弟,喜好书画,父皇还曾经赏给过他珍品字画。

杜荷,杜如晦之子,父皇对杜家很是恩宠,起凌烟阁的时候就没有忘记杜如晦。杜荷更是凭借其父的旧功,娶了他的嫡亲妹妹城阳公主。杜荷竟然还不知足?竟然要走谋反之路挣从龙之功,他想过城阳没有?

李承乾忽然发现,这世界好荒谬,这些人都聚在他的身边,都想要推着他当皇帝,以此一步登天。

然而,他只是想杀掉李泰。

顺便,明明白白告诉父皇:不要蒙着眼不看,我们兄弟不是小孩子在争夺父亲的宠爱,我们是真的想要杀掉对方。

因而,有一次李元昌在他跟前认真筹划逼宫,和杜荷两个商议计策怎么扣住皇帝的时候,李承乾忽然笑出了声。

剩下的人都茫然紧张看着他。李承乾只好摆摆手:“无事。”

大家也就算了:毕竟太子这两年精神越发不太正常,自残的事儿都干,忽然笑一声算什么,于是继续转头,专心商量谋反大业。

李承乾就托腮在一边百无聊赖的听着,并且要求李元昌给他推荐两个更好的刺客。

然而,事还未行,已然败露。

当身着甲胄的士兵将东宫围起来的时候,李承乾心里竟是松了口气:这一场荒唐的把戏,终于结束了啊。

唯一的遗憾就是……

“承乾!”长孙无忌见李承乾久久不语,不免着急。

为了让承乾能开口说话,他是一个人也没带独自进来的。李承乾却只是一味沉默神思游离,要是时间久了,外头还以为舅甥两个谈了多少话呢。

李承乾这才回神,彬彬有礼道:“方才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儿,抱歉,耽搁了舅舅的时间。”

长孙无忌觉得这个外甥陌生极了,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

“承乾,你有什么苦衷吗?”他再问一遍。

李承乾这回很快摇头了:“没有,我是真真正正的想杀李泰,那刺客也是我蓄养的,可惜李祐那个蠢货谋反,让东宫参与谋反亲卫变成了惊弓之鸟,有人漏出了马脚,有人直接就反水去告发——若是父皇再晚几日发现,我必已派人杀了李泰。”

语气很平静,杀气却很峥嵘。

长孙无忌得到了跟期待中完全相反的答案,憋得内伤,努力柔和了语气劝道:“你应当知道,舅舅能进来,就是陛下有心宽宥你,想要再给你一个爵位安养余生之意。你听舅舅的,你只需说……”准备把他的腹稿借给承乾抄一下。

然而李承乾大笑:“天下岂有谋反不成,不被处死,甚至都不被废为庶人的皇子?父皇不怕自此纲纪败坏,从此后每一代皇子都学着谋反?”

长孙无忌被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接败退,拂袖而去。

*

等掖庭的门户如常打开,宫人可正常出入后,媚娘也听说了那道圣旨:汉王李元昌、齐王李祐赐自尽。侯君集、杜荷等人按律收监,秋后问斩。太子废为庶人,流放黔州。

于流放前,皇帝再见了承乾一面。

“儿子不配为太子,但李泰更不配。”父子俩难得平静的说话,恍如隔世。

“或许父皇觉得儿子荒唐狂悖,忤逆不孝。但李泰……”

他唇角一翘,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听说我当日以刀划面后,第二日一早,李泰就赶到父皇宫里去,明为安慰父皇,实则鼓动父皇废太子。”

“连朝廷官员都知道,父皇当时圣躬不安,有什么话都该押后再说。但父皇心心念念的好儿子,却连一天都等不得。”

皇帝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见过太多目光。

但来自曾经最心爱的嫡长子的眼神依旧刺的他心口又凉又痛,像是冰锥入肺腑。

直接刺穿皇帝回避的真相。

他不想记起的那一日,以及很多细碎的细节——他格外优容宠信的青雀,是否早就逾越的本分,觊觎太子之位,而将兄弟甚至父子之情放到次一等去了?

再深一层,是不是他的疼爱过甚,导致了青雀开始觊觎储君位,以至于太子刚开始不良于行,就觉得自己可取而代之。

还有他更不肯想的一桩事,那便是玄武门之变。

简直是一场轮回。

二凤皇帝掐掉最后这个念头:这件事,他是绝不会后悔的,哪怕要付出什么代价,可他都该做这大唐的皇帝。这天下,本该,也只能是他的。

李承乾静静看着父皇的思绪波动。

只见父皇的情绪外露,其实也不过几息,很快就平定了下来。

果然是父皇。

而他,却总是会被情绪左右,如同陷入泥淖爬不出来。有时候,连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会想要拿着刀划自己,来抵御内心那种煎熬。而每次激烈地将情绪宣泄出去后,看到身边人惶恐畏惧的目光,看到师傅们失望怀疑的眼睛,李承乾只会觉得更加挫败。

他似乎变成了情绪的傀儡。他竟然连自己也控制不了。

果然,他是做不成君王的。

二凤皇帝看着眼前瘦的似乎是一副骨架支撑起来的儿子,看着他身上的常服打晃。

他涩然道:“你放心,朕知道你们兄弟失和已深,不管将来太子是谁,哪怕是青雀继位,朕也会留下一道遗诏,保全你。”

皇帝说完后,就见对面的儿子笑了。

笑得很古怪,不似听到自己余生得以保全的释然,倒似是伤感至深,以至于哭也无泪,只剩下笑了。

李承乾确实只想笑。

难道父皇以为自己方才说李泰这些话,说他不适合当太子,是因为担忧自身的死活吗?

他们父子,或许从来没有了解过彼此。

“承乾,你要做个好太子,接过朕手里的江山。”许多年前,父皇的话忽然回响在耳畔。

罢了,父皇或许不理解他到底在想什么。不过,他这太子做的也着实不怎么样啊,戳了父皇的心窝子,让青史铭记:父皇本人是个玄武门之变夺位的皇子,又生下了造反的太子。

就这样吧。

李承乾整了衣袖,端正下拜:“罪人李承乾叩谢陛下不杀之恩。”

皇帝见他这般生疏谢恩,连父皇都不肯再称呼,亦是不忍再与他继续说下去了。

这些年逐渐失望下来,最后的断腕,其实都没有多痛苦了。

于是只是问道:“待整好行装,你便出京去黔州吧。在这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黔州是二凤皇帝最后为儿子选的流放地——什么漠北南疆等地,他是不舍得儿子去的。依着皇帝,倒是想将承乾放到鱼米之乡去过日子,但那就是不能服天下人心的流放了。

最终皇帝选了黔州,此地属川,在世人眼里,巴山楚水也算是凄凉地了,说的过去。

这个地方也是他问过袁天罡才选的,袁仙师就是蜀人,也曾亲自去过黔州。说是此地虽险要难通,但自有风景。

皇帝也提前命人去当地收拾了屋舍田地,想来承乾过去,哪怕再也不能锦衣玉食,也不会太受罪。

李承乾抬头:“我想去昭陵与母后辞别。”

二凤皇帝沉默片刻:“是,是应该的。你去告知她此事吧,否则朕来日去见她,都不知该怎么说。”

谁料李承乾忽然提了个皇帝很意外的要求:“能让雉奴与我同去吗?”

皇帝沉吟片刻道:“朕问一问雉奴本人的意思再说吧。”

李承乾不再说什么了,他俯身下拜,起身,按照臣民告退的礼数,不曾直接转身就走。而是低首垂目面向着皇帝,慢慢倒退至门口。

皇帝一眨不眨看着儿子的身影,这样倒退的身影……

要是时间也能倒退,退回他小时候就好了。朕会小心看着他,不让他伤了腿,哪怕是伤了腿,朕也会花更多时间更多心思陪在他身边,而不是只告诉他,不许自怨自艾,要做天下之主就要心性坚韧,能担万事。

可惜,就算是皇帝,是天可汗,时日也只是流逝于指尖的水,再也不可能掬起那一捧。

二凤皇帝看着儿子退出门,转过身,高瘦的背影,被风吹起一点的衣摆。

就这样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一点。

*

“父皇问我,我当时就应了。我愿意陪大哥一起去昭陵探望母后。”李治来太史局,问一个最近的出门吉期。

对着姜沃,不由多说了两句:“四哥知道后,还特意来给我‘送行’呢。喜色都遮不住。”

想来觉得被父皇安排了陪废太子的自己,是因素日与谋反的李承乾走的太近,也连带被厌弃了,这才得了这么个倒霉催的差事。

那真是诸皇子中,唯有他魏王李泰这个硕果仅存的嫡子,可以做下一位太子了。

姜沃将算好的最近的吉期,和出发的吉辰送上。

李治接过来:“后日吗?希望是个好天。”

姜沃望着他轻声道:“必是风和日丽。昭陵是,宫中也是。”

晋王莞尔:“我们都不在宫中,这样的好时机,四哥怎么会错过。”就看他如何催着父皇立他为太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