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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雉奴,一直跟逃离家族的崔家子关系很好。平时言谈间,对世家也颇不以为意,哪怕他定了个太原王氏女的王妃,李承乾观他都很少跟王家走动,甚至……不知他感觉得对不对,雉奴似乎因王妃出身王家,有点隐约的不高兴。

只对世家的态度上,李承乾觉得,雉奴远比那只绿肥鸟强。

可惜雉奴还有些年幼且性子太软。庶弟中倒也有几个还好的,但李承乾情感上,当然更偏向雉奴。

这两年来,他虽然一直在东宫‘闭门思过’,人出不去,消息还是能进来的。

他是从薛延陀之事后,才确定,雉奴不只是个柔和性软的孩子,他也是个有眼光的皇子——

父皇在朝上斥责了几个臣子,道,晋王虽年幼,都深知朕不与薛延陀和亲的之意,你们却只拿些腐话来劝。

所以来昭陵前,李承乾向皇帝提出,能不能让雉奴跟他一起来。

如果这个弟弟不觉得他这个废太子是瘟神,还愿意陪他来看看母亲。那他也有很多话嘱咐他,帮助他——一个失败者的经验也是很宝贵的。他虽做不好太子,但并非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太子。

“雉奴,之前……大哥说的那些赌气话,你不能往心里去。”说来,李承乾现在最懊恼的事情,倒不是这场谋反,而是之前说要投奔突厥之事。

“我大唐就是最好的国度。”

“战火连天中,高祖开国解万民于倒悬,父皇更是千载难见的明君,补天裂续乾坤,朝中贤臣名将备出,西出长安数千里依旧是我大唐之土,诸国雌服。”

“将来边陲战事……”

“朝中诸多世家……”

“做储君……”

李承乾把父皇曾经言传身教传于他,一个太子应该看清的这个国家未来的道路,凝练成最要紧的数句话,告诉眼前垂手站着的弟弟。

直到夕阳落于山下,李承乾才讲完。

李治不由道:“大哥告诉我这些……”

“雉奴,若是你做了太子,要记得开创难,守成亦难,要多向父皇学!”

李治郑重应下来。

“那我就放心了。”李承乾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一听这话,李治立刻抬起头来看他——虽说夕阳已然西下,但天色并不是完全黑下去的,还有些微亮光,他于朦胧光影中,看清了兄长那张一切都结束了一般,如释重负的脸。

他忽然过来拽着李承乾往外走。

李承乾:?

李治道:“我本来想着,大哥与母后说了那么久的话必然很累,想等着用过晚膳大哥歇一歇再寻你——但现在不等了,大哥跟我去看些东西。”

李承乾发现,这孩子是长大了啊,小时候他还抱过的孩子,现在居然能不由分说拖着他往前走。

李治很固执扯着他不放,走的也很急,似乎并不记得兄长还有足疾。

李承乾倒是很喜欢这一点——他不喜欢别人以异样目光打量他特殊对待他,走路很不好看又不是走不了路。

两个人到了燕息殿。

此处原是专为了皇帝来昭陵见长孙皇后,若是天色晚下不得山而特意建造的一处院落。

故而离凝英殿不远。

两人进门的时候,偏殿的榻上还堆着各种盒子,小山鱼和显然没收拾利落呢。

见到两人进来,忙迎上来请罪。

李治摆手:“你们出去吧。”

他们忙退出去。

李承乾看着这一堆大小不同,上面贴着各种纸笺的盒子,难得有些迷惑,甚至还带了点自己都不知道的轻松玩笑之意,问道:“怎么,这是雉奴给我流放路上备的点心吗?”

李治摇头,坐在榻上开始扒拉匣子,翻找自己想要的那个。

李承乾就在他旁边坐下来,觉得雉奴特别像个忙着翻落叶翻泥土,找食物的小松鼠。

“找到了。”

李治打开一个扁匣,从里面拿了一个绢画卷轴,在李承乾跟前打开。

李承乾扫了两眼:“这是……一处山间房舍?”画绢有些旧了,显然是有些年头的画作。

上头画了一处山明水秀,有竹林有清溪的山谷,几处房舍坐落在其中。

粗看不觉得,再细打量就觉得这几间房舍坐落之处特别妙,有种与山水天地融为一体,恰在其位的那种妙。

“大哥,父皇已命人照此修房舍去了。”

李承乾这次是真的愕然:“苦水县如何有这样的去处?”在三司官方的文书里,废太子李承乾的流放地是黔州苦水,那地便如其名,因当地的水总是发苦的,百姓们都怕有毒不肯居住,多少年来都属于荒县。

如今还在苦水的人,都是因当地有一座铁矿,被征去做力役的,也并不久住,做完工就走。

属于标准的流放地配置。

李治摇头:“不,不在苦水。大哥虽去黔州,但要去的是这里——大哥知道袁仙师是蜀地人吧。这是他年轻时候曾游历过的一处。袁仙师道他每见到一处山水灵秀,就忍不住观风水,选出与这方天地契合的灵眼处,顺手画下来,预备着老来选一处隐居。”

“据说这样的图,袁仙师有十来张。”

“父皇问袁仙师要了黔州最隐蔽的一处。这才是哥哥要去的地方。”

李治望着他:“这是父皇见我愿意陪哥哥来昭陵,才给了我这张图,嘱咐我多宽慰哥哥。”

他没说为什么父皇不肯亲口说,不过,李治想,大哥一定是明白的。

大约是到了这一步,若是一句说不对,倒是更伤对方的心意。

所以皇帝索性不说,要没有李治肯跟着来昭陵,估计李承乾只能到流放地,才发现自己到的不是苦水县。

但哪怕皇帝给了李治这张图,让他宽李承乾之心,也没有告诉他这处具体在哪里。

“大哥,这一处山谷与世难通,除了父皇派去的亲信和袁仙师,没有人知道具体的位置。”

连李治都不知道,李泰更不会知道。

李承乾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跟父皇分辩一句,他只想杀李泰,其实不想逼宫。那么在父皇心里,他应该是个想要发动谋反夺权的儿子。但就算这样,父皇也要保住他的性命,而且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吗?

李承乾还没有来得及辨清楚心底复杂的情绪,就见雉奴又开始了扒拉匣子,很快又抽出来一个。

里头也是画,但明显是新的画,画的是房舍去了屋顶的俯视图。笔触倒是很像雉奴自己的。

果然—

“我画了好多张房舍布置图,又特意拿去太史局,请姜太史丞替我一一看过,也都标注出来了——邻泉眼的屋子、靠近竹林的一面、对着山峰的屋舍,各处宜摆什么器物、忌讳摆什么都有讲究的。”

李承乾就见这些图纸上,确实有很多细细的朱砂色和蓝色分开标记的线条。

下面用蝇头小楷做了更细致的说明。

其实李承乾不太信风水摆设这些:他的东宫当时还是父皇请两位仙师布置的呢,但什么也抵不过他自己要造反。

他也无甚忌讳,毕竟他可是在东宫摆过灵牌、挖过衣冠冢的。

不过,现在想想曾经激烈狂乱,就是要激怒父皇的这些行为,李承乾忽然觉得有些遥远了。

李承乾低头继续听弟弟念叨:

“……尤其是那些西域的小玩意儿,我都请姜太史丞过去看了,没有妨碍。”

李治指着暂且堆在东边的一堆大小不一的匣子道:“宫里的东西都大同小异,我想哥哥也未必喜欢再见到那些,所以我把阿朝从西域给我带回来的玩器,都送给哥哥——阿朝,就是如今在鸿胪寺的崔朝,哥哥还记得吗?我前几年的伴读。”

李承乾点点头。

见他回应,李治显然更有劲头继续说下去:“不过西域各国跟咱们不一样,有的拜蛇,甚至还有的会拜一种像狼的独眼兽……我原怕这些东西有什么妨碍。但姜太史丞都看过了,说皆是玩器,哥哥只管按心意来摆,想放在哪儿都行。”

说完东边大小不一匣子的器物,李治又拧着身子去另一堆里拿了个盒子过来。

“这是种子。”

“我去了一趟司农寺,要了好多好多花草以及果树的种子,可惜嫩株不方便带。哥哥可以试着种一下,不知道能在长安生的茂盛的花草,在蜀地还能不能长出来。”

“种不出来也没关系,听袁仙师说,蜀地本多奇花异草,据说他还见过绿色的菊花。而且那一处又有极好的竹林……”

“说起竹林,我就想起新笋——马车上还有个大箱子太沉了没有搬下来,到时候直接让哥哥带走——里面是炊具,尤其是炒锅,给哥哥装了好几个。我还向李太史令问了好些道炒菜的食谱,里面就有一道炒鲜笋,哥哥,炒笋格外好吃,真的跟笋汤、炖笋的味道一点儿也不一样!鲜美的过了一夜还能记得!”

李承乾望着这一个个箱子,再转头看着依旧没交代完的弟弟。

“还有这几本书,哥哥一去就要看啊!这本薄的是我去问的袁仙师——他是蜀人,那边水土与长安不同,自然许多保养之道也不同。我请袁仙师捡着要紧的口述,我就写下来了。至于常用的药物,都在那只带了锁的箱子里。”

“剩下这几本,是孙神医赠与姜太史丞的几本道家养性吐息之方,也被我讨了来了。”

且说姜沃将医书送给孙思邈后,孙神医总觉得也想给她还些什么。

姜沃对于道家养性之道很感兴趣,孙思邈就将这部分的笔记都给了她。姜沃抄写了一遍,将原稿还给了孙思邈,只留下了孙思邈赠书时附带的名刺,作为又一名人真迹收藏了起来。

晋王说起太子的情形后,姜沃就把自己的手抄本送给了晋王。

想来太子比她更需要这些书。

李治就这样说了好久,等都交代完了,这才停下来,眼巴巴看着李承乾。

*

李承乾看着他的眼神,忽然想起了年少时的事儿。

那是雉奴五岁时候吧,父皇离开长安,巡幸歧州,命他这个太子监国。

送别父皇,他们兄弟才各自回去,他见雉奴小小的一个,被沉重的亲王服冠压得走不动路,索性就抱着他走。

李承乾从前是个力求凡事尽善尽美的性子,父皇让他监国,他就想什么都做的最好,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朝政上。